但終歸也到不了一個月吧。
老人一聽,這才被這番半真半假的話寬了心。
用鑰匙開了殷悅那屋兒的鎖,帶著他們收拾東西去了。
然而在嚴麗充滿佩服和感激的眼神裡,為險險過關暗自抹了一把冷汗的寧衛民。
一看到了殷悅小屋裡的情景,又不禁愣住了。
因為這是個自建房,而且是依著水池子蓋的。
它的前麵就是個水管子,下麵是臟水池。
實在太特彆,也太小了。
滿打滿算,屋裡也不過四平米的空間。
說起來,甚至比影視劇裡貧嘴張大民那間把樹包進來蓋的自建房還要小得多。
這樣的房讓人怎麼住呢?
許多人恐怕都無法想象。
但殷悅這麼漂亮的京城姑娘還真就住在這裡,而且住得很踏實。
家具當然擺不下什麼。
屋裡除了一張單人床,一個躺箱,就沒彆的了。
可屋裡貼滿了各種電影的海報,許多都是《大眾電影》的彩封。
殷悅奶奶便拾掇東西邊說,殷悅最愛看電影,也愛唱歌。
這丫頭平時就躺在床上,邊聽錄音機邊唱歌。
為什麼要躺在床上唱呢?
因為屋裡實在沒有讓她站著引吭高歌的地方啊。
殷悅的床很乾淨很溫馨,可以說一塵不染。
她的衣服和許多磁帶、書刊,都放在床頭上方的一個格子裡,疊得整整齊齊。
殷悅奶奶又說,殷悅還愛洗衣服。
無論春夏秋冬,院裡的人總會看到她在水管子麵前鼓搗一個大鋁盆的衣服。
再冷的天兒,她也是笑嗬嗬的。
哪怕後來買了洗衣機,很多衣服還有全家人的床單、枕套。
她還是願意手洗,覺得隻有這樣才乾淨。
這天回去,當寧衛民看著自己亂糟糟的房間,再回憶起著殷悅的小屋。
就越發思緒難平,感到這個姑娘的可敬和可愛。
這個殷悅啊,樂觀、積極!裡外如一!
即使生在這麼個艱難的家庭,還要靠她自己來支撐著,卻從沒抱怨過生活。
相對而言,許多大老爺們都及不上她。
就隔壁扇兒胡同3號院裡,就有個小子。
一家三口兩間房,麵積二十平米。
可這小子天天一副憤世嫉俗的樣子,當著鄰居們就敢當麵埋怨自己的爹媽。
怪他們沒能耐,說要是有能耐的話,自己也能住單元房,搞對象也早就成了。
像殷悅這樣的好姑娘,即使一步走錯,難道不該有重新來過的機會嗎?
她難道不該比那個怪自己爹媽的人過得更幸福嗎?
監獄這種地方,不應該是為她準備的啊。
可這事兒……還真是不好辦啊?
都說法不責眾,如今的局勢卻恰恰相反。
正因為總公司要嚴查嚴辦,一究到底,自己反倒不好單獨加以回護關照了。
硬抗的話,那簡直就是傻的可笑了,是明知不可為而為啊。
人得順勢而為啊!哪兒能螳螂擋臂,和大勢相悖呢?
要不然,事後給老太太送點兒錢?
頂多了,再派人平日裡關照一下?
這也就做到仁至義儘了吧……
其實話說回來了,殷悅又算的上是我什麼人呢?
非親非故,一個職工而已。
我那麼多職工呢!
慈不帶兵,義不行賈啊!
他媽的,我上輩子的心硬如鐵都丟哪兒去了?
是可憐!
可老子原來靠自來水硬抗一天一夜的時候,也沒見誰白給過我一頓飯啊!
就為這麼個丫頭片子起急?我犯得上嗎我!
死了誰的孩子,管我屁事啊!
可……可話又說回來了,這不隻是丟了錢,失了業,燒了房的事兒啊。
如果遭遇這些的話,至少有重新來過的機會。
這年頭一旦坐牢,後半輩子就是一出溜到底,徹底無望了。
何況像殷悅這樣的丫頭,以她的心氣兒,如果注定常年得和那些真正的罪犯關在一起,十有**是要尋短見的!
那她的親人們……
這天晚上,寧衛民又失眠了。
完全不同於沾枕頭就著,睡在自己對麵床上均勻呼吸的羅廣亮。
他不但身子在床上輾轉反側,腦子裡也翻來覆去的拉抽屜。
一會兒覺得殷悅可憐,該救。
一會兒又覺得自己有病,多餘。
最終,一聲不自覺發出的歎息,又把隔壁屋康術德給吵醒了。
老爺子歲數大了覺輕,最受不了這種沒完沒了的雜音,於是開口問他。
“衛民,怎麼了你?好久可沒見你這麼翻燒餅了。這又碰著什麼為難的事兒了吧?”
“您還彆說,真讓您說著了。碰著件棘手的事兒,具體情況有點複雜,反正就跟那次我決定把工作讓給建功和曉冉差不多吧。所以不知道該乾不該乾。乾了呢,對自己沒好處。不乾呢,這心裡又鬨騰。您說這人可真是的,怎麼活得老是這麼矛盾?”
“你呀,也甭煩了。要我說呢,其實這倒是件好事。”
“好事?您這誠心逗我呢!”
“哈哈,什麼事兒不都得正反兩者說嘛。你想啊,一個人要是連自己的衣食都奔不來,哪有這麼多閒心替彆人操心啊。是彆人替你操心了。就像咱倆當初落魄的時候,是不是?反過來你再看看一國總理,那得操十億百姓的心啊。所以,你這是層次高了,煩惱也就多了。現如今,你照顧著多少人呢。彆處不說,就咱們這院兒裡,各家各戶的事兒,不也好多你給辦得嘛。”
“老爺子,您這話可有意思啊。那要照您這麼說,貪官輩出的時代,反倒是盛世景象?”
“你還甭抬杠,這話如果放在特定條件下,還就是成立的。比如乾隆朝,那就是國勢向上的階段,嘉慶從和珅家裡抄出了八億輛銀子,能頂上康熙末年國庫的一百倍。如果和珅在康熙朝為官,國力不行,他再怎麼弄錢,也到不了這個數兒啊。當然,清末民國咱就甭說了,那是亂世,由盛及衰啊。當官的簡直敲骨吸髓,無所不用其極了。弄多少錢也是在透支國力,割自己的肉。”
“老爺子,咱不扯閒篇了。我就問您一句,如果要讓您說,我這煩惱算不算是庸人自擾啊?到底該怎麼辦好呢?”
“你問我啊?這事兒吧,關鍵還得看你自己。是甘於平庸,還是想做大事?莊子不是說過嘛,巧者勞而知(智)者憂,無能者無所求,飽食而敖遊。孟子也說過,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
“您這話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你隻要問問自己想成為什麼樣的人,就知道正確答案了。如果你想辦大事,就注定會有操不完的心,而且是替自己無關的人和事操心。就像宋先生,明明身在淪陷的北平,又娶了日本太太,大可獨善其身關上門過富貴日子。他卻非要愛國,非要跟日本人置閒氣。不但把老婆給休了,讓自己成了鰥夫,讓兒女沒了親媽,還要替古物南遷操心,替那些不屬於他的死物件冒生命危險。他傻不傻?嘿,他比你更傻,可這樣的人才可敬啊。我還記得宋先生曾經跟我說過一句話,如果人要麵臨兩難的選擇,那麼最容易做出的選擇,往往是錯的……”
“容易的……是錯的……”
最後一句,就如窗外過了一道電閃雷鳴一樣。
在這個漆黑的小屋裡,瞬間照得寧衛民的心田亮如白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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