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魂可以在黑暗中視物。
他在前段時間才意識到,這件他已經習慣的事對其他人而言,到底有多麼不同凡響。
對於幽魂來說,黑暗不是遮蔽視野的屏障。在大多數情況下,它是他的幫手。而且,他很清楚,隻要他謹慎對待,它會一直是。
因此,他現在很輕易地便隔著上百米遠看見了那個在微弱光源不遠處活動的影子。
礦坑,影子。聽上去很相稱。幽魂想。
“我隻看見一個人,卡裡爾。”他說。
“你有看見深綠色的帳篷嗎,幽魂?”卡裡爾問。
他沒有直接回答幽魂的問題,而是轉而談起了另一件事。
他的語氣很平靜,平靜得有點不對勁。幽魂想。
“沒有。”
幽魂回答,隨後敏銳地問:“這是好事嗎?”
“深綠色的帳篷是礦工們的住處。”
卡裡爾平靜地說道,還是沒有直接回答幽魂的疑問。
他的語氣愈發平靜。現在,甚至已經平靜得讓幽魂隱隱有些不安。
“他們的人生基本都在地底度過,持久的勞動會讓他們的身體變得千瘡百孔。當他們所負責的礦坑結束挖掘,礦主們就不會再花半點心思在他們身上。”
“不過,他們還有最後一點點的利用價值。”
“利用價值?”
“昆圖斯有許多肉鋪,幽魂。”
卡裡爾平靜地說。“礦工們所居住的深綠色帳篷是礦主們發的,會陪伴他們的整個人生。不過,在肉鋪的黑話裡,這種帳篷也被稱作‘貨布’。”
幽魂沉默著,硬生生忍住了某種從心底升騰而起的可怕衝動。
“令人無法忍受,是不是?”卡裡爾頭也不回地輕聲詢問。
他走在最前方,對這裡的環境了若指掌。他在黑暗中視物的能力並不如幽魂那般強大,但他對這裡的熟悉彌補了這件事。
危房、小巷,地麵上可能的坑洞卡裡爾都一一走過,顯得自然而輕鬆。
他甚至正在微笑。而這笑容,和他在某個雨夜時所露出的如出一轍,皮膚被肌肉硬生生吊起,牙齒在空氣中輕微地摩擦。
“是的”幽魂低聲回答。“但是,卡裡爾,那裡還有一個人。”
“這說明已經有些肉鋪來拉過貨了。”
卡裡爾平靜地說。“他們隻會要死人。因此,那些暫時還活著的人會被留下如果數量多,他們就再來一趟。”
他突兀地停下腳步。
“卡裡爾?”
“我沒事,隻是有些抱歉,幽魂。”
“抱歉?”
“是啊。我本來想讓你見見他們的,沒想到,晚了太多。”
幽魂聽見,前方傳來了一聲輕笑。“看來我們運氣不好,你覺得呢?”
“”
幽魂沒有回答。
接下來,一路無話。
他們沉默著迅速接近了那微弱的光源。它由風力驅動,在幽魂看來,來拉貨的人不拿走它的唯一原因,恐怕是因為它已經處在報廢的邊緣了。
他能看見那燈忽閃忽閃的,而現在正刮著大風。很顯然,它的光如此不穩定,並不是因為能源的關係。
而在那光下的是一個癱在地上的,瑟瑟發抖的,瘦弱的人。
極端的瘦弱。幽魂想。
他穿著破爛的衣裳。那張慘白的臉上有著一種麻木到可怕的神情,這種神情讓幽魂放棄了記住這張臉的想法。
這個人癱在地上,在冰冷而堅硬的地麵上舒展了四肢,像是一個玩具似的躺在那裡。幽魂在千分之一秒後意識到,他這樣躺,不是為了放鬆。
幽魂一點點地移開了視線。
他不想看他。
他不敢看。
卡裡爾卻不同,他隻是朝前走去,並輕聲問候,聲音裡有種自然的熟稔。
“哈坎。”
那人的眼睛呆滯地轉了過來,看著卡裡爾,默不作聲。
“是我,哈坎。是卡裡爾。”
礦工呆滯地晃了晃脖子,麻木而乾枯的臉上終於出現了一點點波動。他張開嘴,吐出沙啞的音調:“卡?”
“嗯,是我。”
卡裡爾蹲下身,輕聲詢問。“大家都走了嗎?”
“是肉鋪,來。”
哈坎用破碎的音節斷斷續續地回答了卡裡爾的問題。“帳篷,沒我,冷。”
幽魂看見,卡裡爾的頭朝下低了低。
“卡?”
“我在。”卡裡爾輕柔地回應。
“我想,死。”
礦工一點點地說,幽魂看見,那雙死寂的眼中,隱隱有淚光浮現。“累,我。”
幽魂聽見了一聲歎息,然後,是卡裡爾的一句話。他的身體很健康,但他的聲音卻和哈坎那虛弱的聲帶所發出的聲音一樣破碎。
“我明白了,哈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