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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提歐克的肺在燃燒。
沒有東西能救我,沒有什麼可以將我從這片地獄中解救。
再一次,他清晰無比地意識到了這件事,於是他開始奔跑。按照預定計劃,如果第一區失守,那麼任何還活著——或者說,還有機會活著的人就都要這樣做。
撤離,僅此而已。
撤離到陣線後方,回去,從兄弟的屍骸中轉身就走,在叛徒們的嘲笑聲裡開始奔跑。
背對著敵人是大忌,但如果敵人根本不在意你是否正在離開呢?
他們不是一支擁有紀律的軍隊,實際上,丹提歐克甚至開始懷疑這些冒充懷言者的東西在皮囊之下到底還算不算得上是個人。
他和一個懷言者對視過一眼,那個人死灰色的眼睛裡什麼感情也沒有,隻有一片渾濁而汙穢的狂熱,仿佛他生來由此鑄就,而不是人類的血肉。
戰爭鐵匠在那個瞬間沒來由地心底一寒,這場戰爭已經進行到這個地步了,他卻還是能從中學到點新東西。
數個小時前,他注意到他們的基因之父正在摩挲一朵鋼鐵之花。而現在,他明白,懷言者們已不再是他認知中的那支軍團了。
就算是叛徒,早在羅伯特·基裡曼的五百世界遭受焚燒的時候,他們也仍然是具備理智的叛徒。他們是帶著仇恨去殺戮的,而現在的這些東西呢?
他們什麼也沒有,什麼也不是。
丹提歐克停住腳步,靠在一麵低矮的泥牆之上,轉身看了一眼。他看見帝國之拳的上尉岡佐夫裡德正在被肢解。兩個人按著他,用匕首刨開了他的胸膛,並試圖割下他的頭顱。
岡佐夫裡德上尉還在試圖作戰,他的左手仍然握著那把爆彈槍,但他已經沒有機會開槍了,他已經失去了那種力氣。他的手指就搭在扳機上,卻怎麼也扣不下去,隻能顫抖。
叛徒們對他放聲大笑。
這一切是如此可怕,對這個戰士來說,這件事也是如此不幸。可是,那個掌管命運的神祇似乎還是有點仁慈的,祂終究沒有收走上尉所有的運氣。
在死前的最後一刻,岡佐夫裡德看見了丹提歐克。
這件事是他唯一所能擁有的幸運,也是戰爭鐵匠最大的不幸。
上尉微不可查地點了點頭。
他的心臟在這次頷首後被一雙手緩緩掏出,高高舉起,有人以巨大的聲音禮讚所謂混沌諸神。
戰爭鐵匠縮回泥牆後,按動臂甲上的某處,按得非常用力。如果不這樣,它是啟動不了的。
做完這件事,他便立刻重新邁動了腳步,沒有任何停留的欲望。
他忍住了殺回去的衝動,不屬於戰爭的聲音在他身後蔓延而來,仿佛一千萬隻怪物的手臂,要將他拖回去,往黑暗裡拖。
戰爭是槍聲與刀刃碰撞的聲音,是火炮轟炸的聲音,而不是現在這樣。到處都是笑聲,到處都是野蠻的吼叫、瘋癲的尖叫、以及無處不在的禮讚諸神之聲。
丹提歐克用他的意誌力將那些手臂統統斬斷,然後開始當逃兵。
在奔跑了十一秒後,有璀璨而劇烈的火焰之潮從他身後冉冉升起。火焰沒有越過動力甲的防禦,傷害到他的脊背,因此丹提歐克沒有感受到它的溫度,半點也無,他仍然隻能感到一陣寒意。
他頭腦之內的每一根神經明明都正在顫抖,然而他的思緒卻依舊冷寂如冰。
他跑過下一個拐角,再次拍動右手臂甲,或者說錘擊。
不可被聽見或看見的引線開始緩緩燃燒,又過十一秒,爆炸再次升起。五百米的距離對於一個阿斯塔特來說什麼都不算,丹提歐克卻花了將近一分鐘緩緩離開。
現在,他停在第一區與第二區的接壤處,低著頭檢查著身上的武器。頭頂有漆黑的陰影投下,被割下的死者頭顱無神地凝視著他。
由鋼鐵勇士和帝國之拳親手塑造而起的京觀城牆持續不斷地吸引著敵人的注意力,而康拉德·科茲沒有說錯,雕刻帝國天鷹的確有用。
這些牆壁本該脆弱無比,可以被叛徒們肆意破壞,但帝國天鷹改變了一切。這無意義的象征讓他們畏手畏腳,甚至瑟縮著發抖。他們隻能轉而尋找另一個辦法進入戰壕,來和他們決一死戰。
而佩圖拉博和羅格·多恩早就想到了這一點,於是那些辦法開始被統統排除,隻剩下一個,被刻意留出的最後一個。
一個出口,或一個入口。
唯一的一個。
想殺戮嗎?進來吧。就在你們死去同伴的頭顱凝視之下,在帝國天鷹的陰影之下,來和我們作戰。
丹提歐克抬起頭,開始深呼吸。
他還記得他們嗎?
岡佐夫裡德,法薩托恩,托拉羅斯,恩納利·馬諾克他一直念,一直念,等到他在第二區的‘牆後’見到弗裡克斯時,他脫口講出一個名字。
“岡佐夫裡德。”戰爭鐵匠說。
他愣了一下,很明顯。弗裡克斯握著戰錘看著他,不做評價,隻是等待。丹提歐克用了好幾秒才恢複正常。
“.第一區失守了。”戰爭鐵匠彙報道。“如無意外,我就是最後一個活著的人。”
“沒有意外,我們看見火光了。”弗裡克斯說。“你們在五百米的戰壕裡堅持了四十二分鐘,這已經足夠了。去領彈藥,丹提歐克。”
“明白。”戰爭鐵匠用他還不是三叉戟成員之一時的老習慣立正回答了弗裡克斯。
破城者抬頭看了看那高聳的血肉城牆,忽然露出了一個稍微有些殘酷的笑。
他說道:“你知道嗎?荷魯斯的狗群在第一波失利後就直接撤退,縮到了不遠處觀望,將戰場交給了他們找來的炮灰,他們的習性仍然未改,但我更想知道他們什麼時候才會想起來自己擁有火炮。”
弗裡克斯的笑容逐漸歸於平靜。
“五百米,丹提歐克,五百米。來看看我們能殺多少。”
戰爭鐵匠沉默地點頭,轉身離去。
一個小時又五十一分鐘後,他和帝國之拳的法夫尼爾·蘭恩將失去了一隻手臂,腹部也被打穿的弗裡克斯拖回了第三區。
他們身後還跟著一支六人的分隊,一共九人,他們是第二區最後還活著的守軍。比起第一區,已經好上了太多,但仍然是個難以接受的數字,至少法夫尼爾·蘭恩不能接受。
丹提歐克靠在第三區的泥牆上透過頭盔的空洞凝視著他,過了好一會,帝國之拳才發出除去低吼以外的第二種聲音。
“我們守不住。”他說。“第三區也會失守,他們太多了。”
“無所謂。”丹提歐克說。“你的炸藥呢?”
蘭恩抬起頭,敲了敲自己的胸膛。
“記得引爆。”他言簡意賅地說。
丹提歐克什麼也沒說,隻是敲了敲自己的胸膛。
七分鐘後,他們的敵人從仍然冒著火光的第二區內朝著第三區開始衝來。負責警戒的五名帝國之拳是第一個發現他們的人,他們立刻開始開火。
戰壕其實並不狹窄,十二米的寬度足以容納一輛裝甲車從這裡經過。但是,對於敵人來說,這十二米就並不如何溫和了。
他們開始倒下,頭顱被打爛,身體被穿透,被火焰灼燒。血肉飛濺,守軍們開始以最樸素的方式殺戮他們,隻需要扣動扳機就可以了,不需要去思考其他事情。
他們已經沒什麼彈藥儲備了,索性決定就此徹底打光。第二區與第三區接壤處的猩紅色屍體開始堆積得越來越多,直到鋪麵整個地麵,變成另一座堆積起來的京觀。
更多穿著猩紅盔甲的劣質品從其後方攀登而來,踩著同伴的屍體,滿臉血液,咀嚼著不知道哪裡來的鮮肉。他們也被打爛,血肉橫飛,然後有人開始投擲碎片式手雷。
它在狹窄地區裡永遠是殺傷力的頭號選擇,丹提歐克讀過很多書,他知道,早在泰拉還未被統一的時候,這種設計就已經存在了。
它是一種經久不衰的高效殺戮法則,就像是刀刃、錘子和長矛。
還有斧頭。
法夫尼爾·蘭恩用斧頭剁碎了一個懷言者,另一個用鏈鋸劍朝他砍來,丹提歐克揮舞著錘子把他殺死。他們互相照應,在被鮮血變得泥濘的戰壕內背靠著背戰鬥。
一切都變得緩慢了起來,空氣中充滿著屍體被燒糊後的難聞氣味,正如他們現在正在經受的處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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彈藥打光了,手雷也扔完了,準備好的尖刺陷阱和拐角處的詭雷也殺死了一些懷言者,但這仍然不能阻止他們踩著屍體繼續衝過來.
那麼一切就都順理成章。
鋼鐵勇士和帝國之拳心照不宣地做著這件事,照應著彼此。鐵灰和明黃在遍布鮮血的戰壕內交替閃爍,屍體很快就擠得到處都是。
而戰爭鐵匠丹提歐克覺得他的朋友法夫尼爾·蘭恩已經失去了語言的功能,他隻剩下咆哮或受傷後的悶哼。
他為這個想法稍微有些出神,他想,法夫尼爾·蘭恩真的是我的朋友嗎?在第二區的時候,我們雖然並肩作戰,但我和他才剛剛認識
他為這個一秒都不到的愣神付出了代價,一把長矛將他的側腹刺穿。蘭恩揮斧救下他,並將他拉起,就此發出了第三種聲音。
“悠著點,白癡!”他罵道。“記得引爆!”
丹提歐克在頭盔後笑了。
“戰友。”他含混不清地吐出這個單詞,一口鮮血被他咽下。“我拒絕接受。”
“你說什麼?”
“我不想做那個按下引爆按鈕的人了。”丹提歐克口齒清晰地說。“我已經按過兩次,換個人來按第三次吧。我也有一份炸藥的。你們帝國之拳真是永遠不缺少工程炸藥啊,是不是?”
法夫尼爾·蘭恩踩著兩個懷言者的屍體瞪著他,然後開始微笑。
“是的,瘋子。”他說。“好啊。”
有人尖叫著朝他們衝來。
——
梅洛斯伸出手,想將歐爾·佩鬆從地上拉起,而老兵卻拒絕起來。他躺在地上,用槍托拍開了藥劑師的手。
梅洛斯當然看得出他的疲憊,身為一個凡人,歐爾·佩鬆在過去的數個小時內牢牢地跟在了他和阿拉斯托爾·羅夏的身後,有時他走得會慢上一些,但他從未掉過隊。
他很累了,從那顫抖著的雙腿就能看出來他已經是強弩之末。梅洛斯知道以上所有事,卻還是再一次將手伸了過去。
歐爾·佩鬆這次沒有拒絕,他緩慢地站起身,整張臉都在隱隱抽搐。
沒有言語,他們繼續行走。‘烏鴉’走在最前方,帶著路。
他說自己有些辨識腳印的本事,可以幫助他們回到他們來的地方。除此以外,他就什麼也沒說過,從頭到尾都沒有提過自己到底是如何起死回生的——是的,梅洛斯仍然認為他是從死亡中歸來的。
他當時的診斷不可能出錯,醫療臂甲也不可能出錯,鴉衛就是死了,假死腦膜也未能發揮作用。但是,有一件事是值得注意的,即他的平靜。
他似乎對這件事並不感到意外。
梅洛斯很想知道他看見了什麼。
他們開始無言而沉默地繼續前進,所行的方向則是暗鴉守衛的大部隊所在的方向——地獄與死亡的方向。
這個要求是歐爾·佩鬆提出來的,他固執地認為他必須回去,他要去找禁軍元帥康斯坦丁·瓦爾多,說得更準確一點,歐爾·佩鬆當時的原話其實是:“我要去拯救他。”
梅洛斯在最開始時感到了一點荒謬,一個凡人說自己想去拯救一名禁軍?但歐爾的表情讓他意識到,老兵完全是認真的。
他試圖說服老兵,這根本不可能,但到頭來,是他被歐爾·佩鬆說服。
“你不明白,聖血天使。”老兵仰望著他說道,右手緊緊地搭在胸前,像是握著什麼,但他手裡什麼也沒有。“這件事的重點不在於到底可不可能,而在於我們有沒有去做。”
梅洛斯覺得自己當時應該是瞪著他的,羅夏則保持了沉默,歐爾·佩鬆卻仍在繼續。
“宇宙是會膨脹的,伱聽過這個有趣而古老的理論嗎?它會膨脹,然後會坍縮,回到最開始的時候,回到最原始的形狀。等到這個周期過去,它會再一次膨脹、坍縮。”
“周而複始,循環往複,當它重新膨脹,一切就都將重演,所以無論你犯了什麼錯,它都不會得到被改正的機會。而我不能犯錯,梅洛斯。我不能去賭康斯坦丁·瓦爾多的死對我將來要做的事沒有半點影響,我隻能去做對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