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上許多事,就是活裡子和麵子的事,麵子都是身外物,再者說,沒有裡子的麵子,隨時能塌。可念丫頭那樣的姑娘,那麼小小兒的時候,就聰明成那樣還謙虛謹慎得很,不過幾年的功夫,她做下的那些事,救下的那些人,那就不是一般人。
他們家三哥兒,打小兒就苦,在京城萬壽觀的時候,才經常能見個笑模樣,後來念丫頭南回,就更苦,總算是苦儘甘來,把病治好了,可那樣的病,這親事上頭,她這個做阿娘的,明知道兒子的心思,一麵覺得不敢想,另一麵,也不得不自覺羞慚地,留著那麼點念想。
他們家大兒媳婦的那個娘家親戚,說是到京城來說親,高不成低不就,這也有年頭了,她隻拿手按著良心不動聲色,可三哥兒一眼就看穿了,乾脆把自己送到君仙山去,說是去讀書,實際上為了什麼,她心裡哪就不清楚,他們家三哥兒的文章學問,老爺說過了,可比他這個當爹的當年要強。
這些事兒,都不能放在心裡轉著圈兒地想,想一想,舌根兒連著心裡,一起泛著苦和著澀,叫人寢食難安。
王相爺何嘗不知道自家老妻心中那些苦,所以他不問,他什麼都不問,有些話,不問比問了好,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強。就是單純的結兒女親家,互相看中了,求一道聖旨,那是他的心病,他在官家跟前十幾二十年,他沒有根基,他就做個純臣,做個有一點點私心的純臣。
再者說,他們王家到他這裡,從全無根基到位極人臣,是誰,把他從生死邊緣家破人亡拉回來,讓他一家得以團圓?做人都得有個因果,這樣不犯國法家規的大好事,還能解了恩家的難處,是個人都得接著,更何況,現如今,他們家,這樣的底氣還是有的。
一個好媳婦,三代好兒孫,他王顯年覺得,今生得了明玉蘭這樣的娘子,跟著他大半輩子同甘共苦,養兒育女,是他阿娘當年擦亮了眼睛,打著燈籠幫他尋來的,這家裡的一切,就是三哥兒那樣的病,也沒有要他多操半分心。
如今從前的新婦熬成如今的老妻,頭發都白了,心裡還壓著這塊石頭,就是夜半流淚,也是悄無聲息背著他。可他又哪裡不知道呢,他也一樣地痛,那也是他的兒子,雖說算不上老來子,可那樣的好孩子,若不是他當年無能,虧了老妻的身子,前頭大郎二郎都好得很,又怎會得個胎中帶弱的病呢?
……
夫妻二人相視許久,明夫人才終於相信,這是真的。
明夫人逐漸開始滿麵淚流,卻也隻是淚中帶笑:“老爺,你細說說,叫妾身也跟著高興高興。”
在明夫人麵前,王相爺倒是一個字都沒少,從進門張青川跟他長揖行禮開始說起,一邊說,還一邊拿自己尚未洗淨墨跡的大手,替明夫人擦拭麵上的淚水。到末了,還跟年輕時一樣問道:“阿蘭,我答應得好吧?”
明夫人瞬間失笑出聲,輕輕捶了王相爺一把,笑嗔道:“都多大年紀了,也不看看自家身份……”
王相爺笑道:“你彆管我多大年紀,我多大年紀也是你的夫君,孩子們的阿爹,你就說我答應得好不好。”
明夫人心裡清楚,自家老爺這話裡,問的究竟是個什麼意思,隻笑著點頭道:“我覺得好,再也沒有比這更好的事了,三哥兒若是知道了,隻怕睡著了都要笑醒了。”
王相爺倒是慢慢斂了笑容,十分鄭重問道:“若是三哥兒因此不得入仕,或是蹉跎半生,你會後悔不?他會後悔不?”
明夫人輕聲道:“妾身有些想頭,但是老爺還是直說吧。”
“今日這話,出我口入你耳,餘下不管是誰,都不能說,便是三哥兒麵前,也不要說。我主要是覺著,往後若是念丫頭歸了咱們家,那是官家賞給咱們天大的臉麵,你要心裡有數。”王相爺一臉嚴肅囑咐道。
明夫人抿緊唇角點了點頭:“老爺放心就是,妾身知道輕重。”
王相爺這才點頭道:“念丫頭在北邊,主要治了三個人,一是長公主,如今安北王府已經有了後嗣,這是天大的功勞;二是岐雍城鄒家女將,不說也罷;還有一位,是旌國那位旌南王。”
明夫人聽到這處,隻一臉驚恐看向王相爺,王相爺撫了撫她的手道:“旌南如今是朝廷和旌國博弈,最大的不定數,朝廷不想北境連年戰火,隻想一戰而畢全功,這裡麵的事很複雜,就不多說了。”
“咱們說回念丫頭的事,張家如今急於把阿念的親事定了,這份急切和小心,是因為什麼?對了,還有一件,念丫頭剛去的時候,還想救過那位旌南王世子,從北邊傳過來的消息,幾乎可以確定,旌南,如今其實已經是那位世子爺在當家。”
明夫人隻覺心口一陣亂跳,好半晌才有些氣憤道:“這還真是農夫與蛇,那個什麼勞什子世子爺,隻怕是不安好心。”
明夫人氣過了又不解道:“但是這有什麼的,我就不信,官家會那麼糊塗,拿阿念這樣的,去換那個牆頭草的盟友。可若是如此,阿念為何不去求長公主?長公主和她阿娘,可是從小兒一處長大的。”
王相爺點了點頭道:“這就是其中耐人尋味的地方。我就多想了一點點,那位六哥兒,從前在君仙山得過念丫頭相救,如今人還在安北大營曆練。說是曆練,可官家如今,幾乎是傾舉國之力,這樣的大功勞,這樣的時候,把六哥兒送過去,為的是什麼?”
話都說到這份上,明夫人心裡自是也轉了個明白。
沉默了許久,明夫人才輕聲道:“三哥兒在老爺心裡最重,咱們家,大郎天資平平,二郎自願打理庶務,下一代,如今三郎身子骨兒也好了,隻有他能扛起來,老爺將來會不會後悔?”
“但是,老爺,咱們先不說三哥兒和我們家,就單論念丫頭,她那樣的本事,若是關進深宮,不管是個什麼位份,都是這天下的損失。就說那君山女醫館,一年要活多少孩子,要調治多少婦人,有了人才能有賦稅錢糧,兵丁差役,這若是個明君,就是瞎了也能明白其中的道理……”
王相爺一臉欣慰,無聲地笑了起來:“阿蘭,就你這份明理,真是,要不說我阿娘眼明心亮呢。我還操心,往後念丫頭進了門,你得攔著她。”
“老爺還真是,越說越跑偏,我攔著她乾什麼,人心都是肉長的,我這些年吃過的苦,流過的眼淚,還少了不成,但凡是個人,就不能那麼乾。女兒家有出息有本事,我這當婆婆的,隻有心裡高興的。彆說那些什麼勞什子男女大防,救命治病的事,那不就跟屠戶看到豬,其實就是有多少斤肉的事兒。”
“這就是那句話,倉廩實而知禮節,可禮節這東西,是最無用的。從前發大水的時候,為了爭口吃的,為了爭口淨水,打得能死人,男人女人一起上,還有什麼體麵不體麵的?我最厭煩那些老夫子,天天自家都吃不飽飯,去給人教書,還要教導人家有氣節。”
王相爺聽著明夫人越說越跑偏,直笑道:“行了行了,越說越遠,那夫子的事,也是能瞎編排的?”
明夫人看了看王相爺,才輕聲道:“妾身這不是怕老爺覺得,若是家裡有個醫女做兒媳婦,有失體麵嗎?”
王相爺笑道:“你還怕我操心王家後繼無人,對吧?我不操心,真不操心,能有多大造化,那都是命。再者說,君明臣賢,就是肝腦塗地,也值得,若是,若是,真到那日,讓三哥兒就跟著念丫頭,做個先生,著書立說,教導學生,不也是美事一樁?”
“再者說,我王家有什麼了不起的,不過也就是到我頭上,祖宗保佑,有了今天,從前咱們在族中,還不是在田裡扒食,所謂耕讀傳家,都是先有耕再有讀,我從前最灰心絕望的時候,也不是沒想過回鄉做個先生,那樣的日子其實也挺好,隻要你不嫌苦……”
“我都是死過一回的人了,早就看開了。”王相爺拍了拍明夫人的手道。
“我倆都沒事兒,三哥兒更不能,三哥兒那心思,我這當娘的,清楚得很,他隻不說,心裡隻怕都覺得,他這條命,都是人家給的。那些年,他怎麼熬下來的,我看得一清二楚。”
“家裡大郎二郎,大郎媳婦二郎媳婦,都是好的,老爺你放心,彆說是三哥兒蹉跎不蹉跎的事,就是老爺如今,哪一天又不是在火盆邊上走?大不了,我們就回鄉種地,你如今要是去做先生,這學生,還是可以挑一挑的……”明夫人笑得極灑脫。
王相爺點著頭跟著笑:“要說這也是個緣分,咱們和張家,你看這也是個因果吧,若不是當年張老爺子救了我,救了我們家,我們也不能有今天。如今我們能支應起來了,這緣分也就續起來了。”
明夫人這會兒又回過神來,有些忐忑道:“你說咱倆在這兒說得挺熱乎,萬一官家不點頭,這得多難過,我都不敢想。”
王相爺笑道:“你呀,明白的時候是真明白,糊塗的時候,那也糊塗得很。你當人家張家衝我們張這個口的時候就沒想明白?就衝我們家這沒根沒基的,又有這樣的身份地步兒,加上咱們三哥兒那樣特殊的情況,這才叫四角俱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