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們已經忘了,是哪個豪爽健壯的婦人說,既有戰場上的女將軍,就能有下地種田飽肚子的婦人,總不能家裡沒了男人,總不能沒了大軍幫著種糧,就叫一家老小捱饑受餓,就叫自家男人在戰場上餓著肚子打仗。
她們隻記得,收割的時候,那位安北的王爺,站在大片的稻田中,眼裡泛著淚光,稱讚她們都是能頂門立戶的賢妻良母,再大手一揮,今年所有軍戶,都能多分一成新米。
第一頓新米熬出濃稠的湯粥,從祁城到安遠,嫋嫋炊煙帶著新米的清香,飄散在北國大地之上時,長公主府傳出二哥兒誕生的好消息。
長公主這一胎特彆順利,哥兒落了懷不過七日,人便恢複了過來,麵上還發散著淺淺的紅暈。
秦念西安安閒閒坐在曉月軒的庭院中,就著裹挾了絲絲寒意的秋風,喝著熱乎乎的桂花米酒釀。
夜空中不知從何處飄來的陣陣空幽的塤聲,秦念西不自覺握上胸前那個散發著溫熱的小玉塤,突然坐直了身子。
胡玉婷聽得那若有似無的塤聲就有些緊張,再瞧見秦念西那雙眼發直的模樣,忍不住也跟著坐直了身子,不錯眼瞧著她,仿佛隻要眨了一下眼,她就能不見了。
那塤聲響過一陣之後,突然消失不見,秦念西呆怔了許久,才靠回到椅上。胡玉婷見狀大大鬆了口氣,卻聽得秦念西笑看著她道:“婷姐姐彆緊張,如今是他著急找我,不是我著急找她,他那阿娘還在祁遠山呢,咱們急什麼。”
胡玉婷有些訝然道:“姑娘怎的那麼確定就是他?”
秦念西笑了笑才道:“大姐姐從前教過我一個怎麼才能把曲調吹得更婉轉的法子,說是那位董娘子教給她的,剛才那曲調,吹得婉轉清揚,哀而不傷,造詣不凡啊,難怪大姐姐能將他引為知己,隻可惜,哎……”
胡玉婷正想說點什麼把話題岔開,秦念西卻又笑道:“也不知道這仗什麼時候能打完,咱們隻怕看不到紫藤姐姐成婚了。”
胡玉婷怔了怔才頗有些傷感道:“咱們這一回去,也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再見紫藤姐姐了。”
秦念西深深聞了聞酒盅裡桂花和著糯米的清香,再長長籲了一口氣道:“花香散人愁緒,我雖也有萬般不舍,可隻要紫藤姐姐能放下心結,即便遠隔天涯,咱們也隻能替她高興。再者說,這北地咱們家這麼多人,何愁沒個照應,更何況,等我們走了,這北地女醫館,也得有個紫藤姐姐這樣的人托付不是?”
胡玉婷仔細看了看秦念西,見她麵上一片平和愉悅之色,似乎比之從前,有了許多變化,不禁心下感慨萬分,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秦念西笑道:“婷姐姐不必如此看我,我說的是真心話。前陣子,鄒家大姐姐出事的時候,是我最難過的一段日子。”
秦念西說到這處,久久無語,胡玉婷又豈能不知,那段時日,回想起來,就是如臨深淵而不自知,後來雖說終於危機得解,可姑娘那份放下心來的背後,卻是充滿了負疚的無法釋懷,她不知道為什麼,從來對她敞開胸懷的姑娘,那段時日,常常都在發呆或是欲言又止。
再後來,鄒家大姐姐陣前落馬之後暴斃,姑娘隻怕是這麼多年,第一回遇上這樣想救而救不了的人。
姑娘把所有的狠戾和仇恨拋灑在素苫的天神大陣之中,自己也落了個神形俱傷……
想到這處,胡玉婷似乎恍有所悟,姑娘這份無法釋懷和心結難解,似乎都是從見到那位王三郎之後,開始慢慢消退。
許久之後,秦念西才又一臉平靜道:“其實和王三郎定親那段時日,我最是糾結,就好像明明是我一個人站在懸崖邊上,卻偏偏還要拉一個人來墊背,可是我既不能拉著咱們這一大家子掉進深淵裡,又不想過那種失掉自由的日子,稍有不慎,隻怕還是要拉著長輩們和我一起掉進深淵。”
“我甚至想過,王家不應,也挺好,我都做好了跟著老祖宗遠遁的打算。可王家應得那麼爽快,越是應得爽快,我這心裡,就越是歉疚。隻怕老祖宗心裡的苦,就更多。舅舅在京城,哎,我聽袁二說,天天揪著心,拿清心丸當飯吃。”
“後來,咱們從戰場上下來,我第一眼看見王家三哥的時候,人都是恍惚的,總覺得不真實。”秦念西說到這處,不禁頓了頓,又想起今生和前世,已經判若兩人的王三郎,再想想自己,何嘗不是也變成了前世做夢都不敢想的模樣了?
“王家三哥說他什麼都想好了,我最初覺得,他是為了安慰我而已,後來日日和他對弈,竟慢慢發現,他和小時候很不一樣了。有一陣子,我又開始覺得,心裡像被水洗過一般,隻覺得,挺好的,甚至開始向往,按照舅舅說的,把女醫館開到更多的地方。”
秦念西又不禁想起她那從前世到今生,比任何人,都替她綢繆得更多的青舅舅,他忖度人心的那份本事,真真是叫人不得不心熱,不過是一句話,換得了如今的局麵。
她就按那句話那樣活著,自由自在,多好!
“婷姐姐,明年回去之後,你有什麼打算?”秦念西突然問道。
胡玉婷還沉浸在秦念西那些情緒裡,突然聽得她這麼一問,倒是怔了怔,才明白過來,姑娘明年就要嫁人了,這是在問她,姑娘嫁人之後,她準備去哪兒,可這件事,她好像從來沒想過,隻覺著,出了門,就是跟在姑娘身邊辦差,回去了,就是再到君山女醫館去教藥,下剩的,她好像真的是從來沒想過。
秦念西看著一臉愣怔的胡玉婷,笑得極溫和道:“婷姐姐也該想想了,姐姐也該像紫藤姐姐一樣,有自己想過的日子,咱們家雖說不是那高門大戶的顯赫之家,可姐姐想過個什麼樣的日子,隻要想好了,當是也能過上的。”
看著胡玉婷一臉的若有所思,秦念西也知道這不是一下就能想明白的事,便又丟開道:“姐姐你說,安遠這處也不打仗,我若是到王爺跟前要個恩典,趁著咱們南回之前,把紫藤姐姐的婚事給辦了,不知道能不能成,紫藤姐姐的嫁妝,袁大掌櫃早就辦好了,就是不知道那位陳將軍,如今在不在安北大營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