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武庫!
與此同時,呂令皓宅。
托病休息的呂令皓毫無病態,正焦急不安地踱著步,聽著從洛陽回來的幕僚元義衡彙報消息。
“到了洛陽,韋府尹已在準備前來偃師……
元義衡臉上微微有些苦笑之意,侃侃道:“這次,朝廷清除妖賊餘孽的決心很大,
畢竟是發生刺駕案。”
“真的。”
“是啊,杜轉運使已經領了一部分人手先到偃師了。”
呂令皓乍聽,也不知杜有鄰有多少人手,不由大驚,後悔方才聽了高崇哄的話。
恰此時,還有壞消息傳來。
“縣尊,不好了!高縣丞帶人去搶武庫了!”
“什麼?
呂令皓嚇得麵如土色。
直到被逼到這一步,他才終於認識到必須要有所動作了。
“明府。”元義衡道:“請明府出書令,命衛兵守住武庫,擊殺高崇。”
“可他有漕夫
“有杜公在!請明府再出一道書令往碼頭,安撫漕夫!”
元義衡卻知道,關鍵不是杜有鄰在碼頭,而是薛白在碼頭…
風把偃師縣城裡的喧囂聲吹到了洛河邊。
碼頭上的燈籠已全被點亮,岸邊的篝火也被點燃,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夜裡又有大漕船到了。
漕工們已推舉出了十二人。雖有幾個人認得任木蘭並願意推舉她,但人數實在太少,她最後還是落選了。
十二人登船後,首先與薛白談。
“我是新任的偃師縣尉,已到任半月有餘,今夜才有機會認識你們。”薛白雖在笑,身上卻帶著股官威,“希望不會太遲。
如果可以,他本該更早地插手漕運,因為他整個奪權計劃的核心就是瓦解漕工。
高崇的權力何處來?以安祿山為靠山,因走私而結利益,權錢使他能夠上下打點,而漕幫則是其武力基礎。
要打破這個武力基礎,需要更大的權錢。
於是薛白撒了個謊,說聖人派他來查案,其實他說“想替聖人去看看”隻是順著李隆基“朕十年不出關中,天下無事”的幻想,若打破這個幻想,昭應縣令李錫就是前車之鑒。好在,這個謊言暫時就沒人能戳破,而現在是它威懾力最強的時候。
以皇命在身為背景,加上杜有鄰這個專管漕運的轉運副使,這是薛白的權,但還不夠,計劃要實施,有兩個人必須殺掉——郭萬金、李三兒。
郭萬金人如其名,除掉他,薛白才可以抄沒其不義之財,作為收買漕工的錢袋子。
李三兒更是得要除掉,隻要這個渠帥活著一天,接觸漕運的任何機會都不給薛白。前幾日,薛白不過是剛到碼頭津署查了查孫主事的賬,李三兒馬上便出頭,豈能容他把手伸進漕運裡?
讓暗宅劫張三娘、查抄暗宅、殺郭萬金、激高崇動手、誘殺李三兒、驅官紳拖住高崇,薛白則趁此機會打出杜有鄰的旗號拉攏漕工。
這就是整個計劃,關鍵隻有三步,製造證據、除掉關鍵人物、分化拉攏。
核心在於拉攏漕工,他們既是高崇的武力基石,又最容易拉攏。
若說偃師縣的世紳掌握著一半的田地,是主人;那漕工、農戶、耕農則是奴隸,便其實也是另半個主人。
漕工比佃戶更聚集、更凶狠;比世紳更堅定,也沒有世紳那麼大的胃口。
當然,薛白不可能在一夜之間讓偃師縣的四千漕工全都站到他這一邊,隻需安讓他們不再支持高崇,這就夠了。
留給他的時間非常短,隻有李三兒死了、高崇還未反應過來之間這段時間。
話雖如此,薛白卻還是表現得非常從容,他掃視著這十二人,先不慌不忙地寒喧。
十二人大多數是替漕工接活且比較實在的渠頭,或是船主,唯有一名老者不是。
“小老兒姓邴,縣尉喚‘老邴頭’即可,偃師人,是縣署戶曹算吏。”
“邴老既是縣署吏員,緣何夜裡還在碼頭上?”
薛白選擇在夜裡過來,就是儘可能地避開高崇的人手,縣吏、商賈夜裡大多數都進城歇息了,轉運使的大官船一開來,燈火一照,聚過來的全都是苦哈哈,這些才是沒從漕運上得到好處的人,才有可能被瞬間收買。
由他們推舉人選出來,才是平日人品值得信任的。
老邴頭道:“小老兒妻兒都不在了,就住在津署邊,夜裡聽得動靜大,便過來了。
薛白問道:“漕工歸你們管嗎?”
“回縣尉,漕工不屬官府,自發推舉人來攬活。若說歸誰管,他們亦是民丁,歸由縣令管。
“縣裡可有設專門的曹署?”
老邴頭撫著稀疏的胡須,應道:“以前朝廷有個舟楫署’管理漕政,三個畢前獼及了,轉運使管的是綱運,不涉具體由哪些漕工拉船,‘長運法’改轉般法’之後,明確由沿河縣令主持所在地段漕運。”
薛白想問的就是呂令皓有沒有專門設置人來管漕運,聽他這般說便知是沒有了,漕運完全是把持在高崇手裡。
他目光落在老邴頭那襤褸的衣服上,問道:“邴老與孫主事相處得如何?
“唉。”老邴頭先歎了一口氣,道:“朝廷每年從洛陽往長安轉糧,征召漕船之費,每一千貫,孫主事給李三兒五百貫,由李三兒再挑選漕夫運輸,因而漕工都聽李三兒話。”
能這般回答,可見這老邴頭是看出了些什麼的,知道薛白與李三兒不對付。
大概這般了解了情況之後,薛白才開始傳達他的想法。
“我與杜公都是從長安來的,聖人很關心你們,囑咐杜公一定要善待漕工。我趁機讓杜公先到偃師縣來。
“好!杜公、縣尉大恩大德!”
“首先,要做的就是提高漕工的收入,一天十錢,日子隻能勉強糊口,何況大部分漕工一天掙不到十錢,盛世不能讓人活不下去。”
這些人一天拉纖十五裡隻能掙到五個餅,是以什麼樣的心情繼續苦捱著,薛白其實不能體會,換作是他,他早就造反了。
此事他不是說說而已,而是已經讓殷亮做了一整個的方案。
“此前聖人賞賜給漕工的這筆錢,杜公也會查它的去向,縣裡則會補濟給漕工。”
“縣尉是說…發錢?”
“嗯,你們可知漕河上有巨商郭萬金?此人掠買良人、走私偷運,已被縣令拿下了。轉運司、縣署打算從抄沒的家財裡拿出錢來補濟。以兩個辦法發到漕工手上,一是漲工錢,二是重新分田,讓那些因為失去田地才拉纖的人能回去種地,剩下的人領到的錢也就多了。”
“先說工錢,得分順遊、逆遊,我們偃師的拉的是從洛陽到河口這一段路,順遊一裡二錢,逆流一裡三錢,我至少先保證,官府的這個工錢,每一錢都到漕工手上。”
漕工們沒有人回去睡,都聚在岸邊等著。
許久,官船才敢靠岸。
十二人從官船下來,在碼頭上各自招過手下人,把他們轉運司、縣署要傳達的意思傳達出去。
“都彆急,杜公才剛剛來。”
“漲工錢是肯定的,郭萬金都抄家了、李三兒都殺了。”
“聖人都親自關心了,朝廷的決心還不大嗎?”
“一裡二錢?那不是原來的三倍嗎?!三倍?!”
“逆流時還有四五倍?!”
“關鍵是大夥兒得配合
與此同時,杜有鄰也站在船頭許諾,並派人去高聲宣揚新的政策。
好在,如今吏治雖開始壞,朝廷卻還是有威望,以轉運使擔保,漕工們是信的。
怕就怕的是連朝廷信用都崩壞了。
時間一點點過去。
將政策與數千漕工說清楚比殺人還費時,直到晨光隱隱從東麵的洛水下遊泛起了。
而高崇手底下的一些吏員、幕僚終於趕過來了,他們住在城中,夜裡一直盯著查辦“假張三娘案”,此前顧不上碼頭,還不了解碼頭上發生的變化。
有幾個吏員便要召集更多人手到縣城裡為高崇助陣。
“都聽著!
“安靜!都給我聽著,有妖賊假冒皇親,攻擊縣署,現在縣丞招你們捉拿妖賊,事後每人賞十錢,助個拳就相當於拉纖十五裡,體壯忠心的站出來!”
這聲音也傳到了官船這邊。
薛白希望能夠說服漕工們不再受高崇支配,可惜,留給他的時間太短了。
高崇、李三兒以走私、幫會之利分潤小渠頭、威懾漕工,經營多年;薛白卻隻有這半夜的機會,隻能給他們許三倍到四倍的工錢。
不論結果如何,已不容退縮了。
“你等可知,朝廷為何誅殺李三兒?因郭萬金、李三兒、高崇,乃驪山刺駕案之主使,謀反大罪!聖人隻誅賊首,前提是你等不可助紂為虐!”
“郭萬金、李三兒已死,唯有高崇負隅頑抗,清除這枚毒瘤,才能讓漕工們過上好日子。
一方是縣丞,一方是縣尉與水陸轉運副使,雙方互相指責,皆言對方有罪,還是“假冒皇親”“謀反”等大罪。
高崇需要的是讓漕工去助拳,而薛白隻需要他們待著不動;高崇有更多人手控製漕工,薛白則許諾了更大的好處。
漕工雖然比佃戶們有組織,實則雜亂無章,是一群烏合之眾。若隻有一個聲音還好,兩個縣官的命令齊齊壓來,他們確實是不知如何是好了。
吵鬨了許久,元義衡也趕到了。
他撥開人群擠向大船,好不容易才找到了薛白。
薛白是從縣署門房趙六口中得知,元義衡被派往洛陽了,於是派人截下了他。
而能說服元義衡,是因為拿死掉的郭萬金頂罪,最符合偃師縣大部分權貴的利益,隻損失高崇的利益,元義衡作為縣令幕僚,看得清這一點。
“縣尉,出事了!
“元先生來了。
元義衡急道:“高崇帶人去搶武庫了,隻怕衛兵們守不住!”
“縣令畢竟是一縣之長,不能調動更多人手?
“明府隻是個當官的,豈比得了高崇一個造反的心狠手辣?”元義衡作為幕僚,倒也非常了解呂令皓,“到最後一刻都還想著和稀泥,明府可攔不住啊!
“可有官文?
“帶了。”元義衡連忙把文書拿出來,“明府下令了,捉捕反賊高崇。”
“是‘捕殺’。”薛白道:“你與杜公在此,傳達縣令的官文給漕工…還有,我的人呢?
“從驛館被帶到縣牢了。”
元義衡明白薛白的意思,直接把法曹的牌符遞了過來,道:“明府要求儘快消彌事端。
“好。”
呂令皓的態度早就說過了,縣丞與縣尉,誰再動手誰就是反賊。
薛白這邊都放下刀了,高崇卻還要去搶武庫,呂令皓再沒脾氣也得發怒了。
至此,給漕工們的好處以轉運使的名義許出去了,一縣最高長官的官麵文書也有了,世紳也願意讓高崇一個去頂罪了。
薛白打算帶老涼、薛嶄去,杜始卻是直接帶著公孫大娘的兩個弟子就跟上了他。
她一襲紅衣,顯得像是個劍師,其實不會武藝。
“你留下吧。
“那些人是我帶來的,我得去。”
薛白道:“留下來幫你阿爺拉攏漕工更重要。”
“阿姐更能做好這件事。”
薛白遂握了握杜始的手,本想說說她在驛館遇到放火燒樓的事,對上她那雙野心勃勃的眼,會心地沒再提,而是小聲道:“我想要一個活的高崇。”
“為何?
“往後你會知道。
城門處正亂成一團,看守城門的衛兵是呂令皓的人,而高崇也派人來奪門。城內既有世紳家丁,也有郭家家丁趕過來。
與其收拾這亂局,倒不如擒賊先擒王,薛白乾脆直奔縣署。
高崇帶著心腹手下去奪武庫,縣署此時是由差役們看著。
“縣尉。
趙六遠遠看到薛白,連忙奔上來,道:“孟午投奔高崇了,帶人守著縣署呢。”
“齊醜、柴狗呢?我讓他們押人回來。”
“縣尉。”
另一邊的巷子裡,齊醜、柴狗這才上前,道:“我們一直在縣署等著哩。”
“進去。
薛白二話不說,整理了官服大步趕進縣署。
前方,孟午帶著差役們迎上,道:“薛縣尉,你牽涉‘假張三娘案’需……
“薛嶄!”
薛嶄大步上前,拔出刀來,一刀劈下。
孟午還在說話,尚沒反應過來,已直接被劈倒在地。
薛嶄殺了人,低頭深深看了孟午一眼,心知當差役的投靠縣丞也不是什麼大罪,但沒辦法,一個縣隻有一個班頭。
爭權不是過家家。
“還看?
齊醜與孟午在縣署共事多年,眼看他一刀就被殺了,沒有悲傷,隻有害怕,大喝道:“高崇造反,河南府的大船都到碼頭了!不想當從犯的讓到一邊!想戴罪立功的,跟著縣尉乾!
他這話,比薛白抬起牌符都要快。
薛白遂把牌符丟給他,帶著人直奔縣牢。
公孫大娘不在縣牢,被安置到了會館暫時監視,薛白也不打算再讓她們摻進來。
縣牢裡,施仲與夥計們還被關著,連提審都沒來得及。
還有崔祐甫,正在努力策反獄卒。
“我是博陵崔氏嫡支,高崇是瘋了才敢拿我,你也想與他一起授首……薛白?你沒被燒死?
郎君!
武庫。
“打開。”
“咣啷”一聲響,鐵鏈掉在地上。
“你們的刀呢?
“被高崇的人收走了。”
薛白遂讓齊醜去繳了差役們的二十餘把刀,其餘人則拿上水火棍。
此時,高崇大概還有二百多武力,唯不知道那些世紳蓄養的家丁能否攔住其奪取縣城東。
幾撥人正亂糟糟地鬥毆。
“縣令呢?!
崔唆急得嘴巴都乾了。
他早都催呂令皓拿下高崇了,早動手是先下手為強、出其不意。拖到現在,是處處被動。全縣就三十多個衛兵,也是久不訓練的,要守著武庫、城門,最該死的還是要守呂令皓的宅子。
反觀高崇,狂妄得不像話,說殺人就殺人,此時前方的血泊裡已經倒了好幾個
“縣令……縣令去守望京門了。”
“什麼?
“縣令請諸公也先避一避,君子不立於危牆之下。”
崔唆道:“高崇都要奪武庫了!他奪了武庫,誰能製他?
“縣令已派了衛兵,也安撫了漕工,還會請示河南府、請示朝廷。”
“就這幾個衛兵?他…”
“崔公快退!
崔唆心知外鄉來的官就是這般,見勢不妙,隨時做好保命的準備,反正他們的祖產祖墳也不在這裡。
下一刻,因又死了人,他的家丁竟是被打潰了,崔唆無奈,轉身就逃。
雙方都不是兵丁,相比起來,走私販、人販確實比欺壓農夫的家丁更凶狠一些。
這也是高崇最大的倚仗。
高崇冷笑一聲,又指著宋勉所在的方向,道:“殺退他們。”
看這形勢,彈壓住偃師的亂子是肯定行的,就看怎麼平息事態。
若他說,今夜發生了這麼大的亂子,還能瞞過朝廷,旁人肯定不信。
但事實上,韋堅案之後,江淮發生了許多比今夜要嚴重得多的暴亂,就是瞞住
了。官員們層層掩蓋,民間請舉子到長安告禦狀,最後搞出了“野無遺賢”的大案,皇帝查了嗎?
查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