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遵旨。”侯於趙回到了自己的位置,擦了擦額頭的汗,這小皇帝好生的牙尖嘴利,三兩句就把人逼到死胡同裡,出都出不來。
“下一個,朕看看。”朱翊鈞拿起了第二本奏疏,開口說道:“戶科給事中李戴來了沒?”
“臣在!”李戴趕忙出列俯首說道。
朱翊鈞開口說道:“你上奏言廣東善後四事,第一事為清稅額,師行糧從額外之派,勢不得不行,然今兵革既息,不可因一時權宜之法,致百姓永久之害。”
“你這條很好,但是兩廣總督殷正茂三個月前就上奏,已經把清稅額這事兒辦完了,明歲起,兩廣正賦及折銀,起送入京,哦,對了殷總督說剩下七萬餘銀,押解回京。”
朱翊鈞看向了王國光說道:“大司徒,可有此議?這都三個多月了,朕不記得具體數額了。”
王國光回憶了一番說道:“是七萬四千六百二十三兩金花銀,今年過年前,可以入庫。”
殷正茂為了平叛,要了兩年的稅額,也就是說兩廣兩年的正賦用剿匪平倭,這事兒辦得差不多了,明年起,兩廣正賦繼續入京,李戴說的就是這個已經辦完的事兒。
朱翊鈞看著奏疏說道:“李給事中,朕有點奇怪,你這第二件事,要求是:撤兵盜平,則兵宜散。意思是說既然廣州倭患漸平,就該把為了平定匪患倭寇,招募悍兵解散嗎?”
“臣確有此意。”李戴俯首說道:“匪患倭寇已平,徒養悍兵,恐有藩鎮之虞。”
朱翊鈞有些不確信,又問了一遍:“李給事中,你是認真的嗎?要解散募來的三千兵?”
“臣確有此意。”李戴眉頭緊皺的俯首說道。
飛鳥儘,良弓藏,不是理所當然之事?
朱翊鈞一拍腦門,看了一圈,看到了站的筆直的戚繼光,小皇帝開口說道:“戚帥,你給李給事中講講?”
“臣遵旨。”戚繼光出列思慮了片刻說道:“李給事中不曾帶兵,不太了解,這兵若是散了,恐怕有幾個危害,很難處置。”
“廣東之匪盜,盤據甚久,故兵之聚亦甚多,少說也有三千餘人,一旦解散,皆勇悍之夫,挾易驕之氣,無謀生之法、無謀生之業、無謀生之地,欲其守本分而不能,怨懟之氣不能紓解,募兵散則為匪,若再剿,募新兵,如何平定呢?”
募兵就沒法散,除非找個差事給他安置,否則這募集的兵一散,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後,怨氣一生,落草為寇,根本沒法剿滅,新兵打百戰悍卒,打得過才是怪事。
解散募兵就是製造悍匪,哪怕是每天給飯讓他們無所事事,也決計不能就地解散。
戚繼光繼續說道:“第二個則是兩廣之匪患仍未消除,殷總督接連打出了幾場大勝,這剿匪滅倭,不是那有名有姓的幾個大山頭剿了,就算是安定了,能讓諸公聽聞的匪患倭寇,都是聚嘯而成,打掉了匪窩,這些匪患四散而出,若不追繳,猶如春風吹草,死灰複燃。”
大明的明公是千軍萬馬卷出來的,大明的匪患倭寇,那也是卷出來的。
遍地匪寇,匪寇推舉一個大當家、武林盟主,而後開始作亂,等到朝廷剿滅時,大當家被乾死了,下麵的匪患大多數都變成了小頭目,隨便找個山窩窩,又能聚嘯一批。
聚散之間,這個也真的很難解決,唯有恤小民,消滅匪患滋生的土壤才是長治久安。
但是這恤小民,可比剿匪要難得多,需要周賞罰之令,想要朝廷的賞罰能夠政令通達,你得有刀,否則誰聽你說話呢?
戚繼光看著李戴,繼續說道:“諸公久在朝中,這解散悍勇之夫,即便是不聚嘯為亂,也是橫行鄉裡,凶悍無比,為民痞,縣衙亦不能製,恐為權豪之爪牙,為禍一方,民之逃亡且亂,聚嘯為匪,這匪自然越剿越多,越剿越亂了。”
“剿匪皆在安小民之道。”
第三個危難,戚繼光隻是簡單的談了談,權豪一旦有了爪牙,遭難的就是小民,失地的佃戶、遊墜越來越多,無法安置,這一下,匪患的土壤立刻就會肥沃起來,那這剿匪之事,不安小民,就是作無用功,越剿越多的事兒就會不斷的發生,那高拱門生李遷,剿匪剿的越來越多。
戚繼光回答完了這三個問題,俯首歸班。
朱翊鈞看向李戴問道:“李給事中,你說這兵,是散還是不散?”
“不散了。不散了。”李戴趕忙回答道,匪都剿完了,居然還有這麼多的事兒,李戴多少有點懵,戚繼光提到的三個問題,是不得不思慮的問題。
李戴這一刀切的散兵法,知道的人知道李戴是讀書把腦袋讀糊塗了,思考問題太過於簡單,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李戴是匪寇派到朝堂的臥底呢!
“朕來看看你這第三事,這…”朱翊鈞拿著手中的奏疏,看著李戴不確信的問道:“李給事中,要朕念出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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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了,不用了。”李戴俯首說道:“臣,有冒失之言,還請陛下責罰。”
李戴這廣州剿匪平倭善後第三事,那簡直是離譜他媽給離譜開門,離譜到家了。
李戴的剿匪良計,就是立鎮巡,這匪患層出不窮,不如設立鎮巡,把匪寇招安入這些鎮巡之中,這不就沒有匪患了嗎?
匪寇燒殺搶掠不合法,讓他們合法不就可以了嗎?
哪怕是李戴假意招安,聚集起來一網打儘,朱翊鈞還能說一句讀書人玩的臟,可是李戴這第三事,確實有些離譜了。
朱翊鈞將李戴的奏疏扔到了一遍,不屑一顧的說道:“多讀書,多走多看多聽多問,實在不會,就讀一讀矛盾說,或者讀一讀戚帥寫的兩本兵書,你讀完了決計不會寫出這等奏疏來,日後,不要一拍腦門,嘿,這主意極其妙哉,就上言來,隻是惹笑話罷了。”
“朕看了,還以為咱們大明明天就要亡國了呢。”
“臣有罪。”李戴吞了吞喉頭俯首說道。
“唉,歸班吧,歸班吧,日後多讀書。”朱翊鈞揮動小手,示意李戴歸班。
“朕看看下一本奏疏,大理寺卿孫丕揚這道奏疏,朕看了有點不明白,孫丕揚來了沒?”朱翊鈞看了一圈詢問道。
朱翊鈞之所以要問,是因為有些人會失朝,就是沒請假也沒起來,不來上朝,反正朝廷也不敢拿他們怎樣。
這是一種極壞的榜樣力量,原來大朝會還能失朝!
後來萬曆皇帝從小皇帝變成了成年人,張居正走了以後,再沒人管萬曆皇帝後,萬曆皇帝就失朝了三十年。
“臣在。”孫丕揚趕忙出列俯首說道。
“你這個掣簽法是什麼意思?就是說朝廷任事,就擺個壺在朝堂,裡麵放滿簽子,任事之人,抽到哪個就去做哪個官兒?”朱翊鈞對孫丕揚的製度發明,不是很理解。
朝廷用人,掣簽法決定,這是玩的什麼把戲?
“對。”孫丕揚趕忙解釋道:“眼下元輔考成之法,太宰不過是內閣一書吏而已,銓部考核官員,皆相可否,相可則可,相否則否,吏部銓部持太阿,其權大半在內閣,臣為諸君子聲張。”
“而且這廷推閣臣,總是弄出不少的亂子,這寫誰的名字在首位,都得爭執許久,列了不該列舉之人,又被訓斥,沒列誰的名字,誰家也不樂意,百般為難,還不如掣簽。”
怎麼選人,能讓皇帝、內閣、群臣都不反感,都不反對,還不會讓人覺得在結黨營私,在推謀自用,讓大家都心服口服,讓大家都覺得公開、公平、公正。
掣簽法,遇事不決就抽簽。
“吏部尚書張翰張尚書,這法子行不行?”朱翊鈞看向了複讀機張翰,這個人的口頭禪就是元輔處置有方,也確實符合孫丕揚所言的吏部職權,都到了內閣。
張翰言簡意賅的說道:“不行,瞎胡鬨。”
張翰覺得孫丕揚的掣簽法,實在是過於不著調了,就說了句不行,理由就是胡鬨。
朱翊鈞合上了孫丕揚的奏疏,眉頭緊蹙的說道:“孫愛卿啊,你家裡傭奴也是抽簽,定誰為你的腹心?你家的車夫,也是抽簽來定誰為你駕車?你家庖廚也是抽簽來定,誰做庖廚嗎?”
“孫愛卿回家後,折騰下抽簽的法子,也不需要多,若是今年年底,你家不亂,你就再上奏來看,朕去看過了,朝廷用人就抽簽,行不行?”
不想當心腹的車夫不是好庖廚,玩呢!
關鍵是孫丕揚這個掣簽法,在萬曆二十三年,孫丕揚當了吏部尚書後,果真推行了,而且一用就是用到了崇禎年間,連閣臣都用掣簽法來定,搞得朝堂一團亂麻。
又不是抽轉世靈童這種宗教象征,任事務官,抽簽,這不是讓庖廚當車夫嗎?
朱翊鈞將奏疏丟到了一遍,厲聲說道:“文恬武嬉。”
“臣有罪。”孫丕揚擦了擦額頭的汗,一想到家裡的車夫是庖廚,架著他的車駕,一路跑進了護城河的場麵,著實有些膽戰心驚。
“歸班吧。”朱翊鈞懶得理會孫丕揚,他又拿起了一本奏疏,翻動了下說道:“監察禦史賈三近,賈三近來了沒?”
久久沒人作答。
朱翊鈞又眉頭緊皺的問道:“賈三近,來了沒?”
“賈三近?”朱翊鈞的語氣變得冰冷了起來,賈三近失朝了,就是翹班沒來上朝。
朱翊鈞深吸了口氣,厲聲說道:“緹帥,去賈三近府上把他拿來!”
小皇帝都來了,賈三近敢失朝!上次承天門言官朝天闕,就有這個家夥!
朱希孝出列俯首領命,帶著人就往賈三近的府上而去。
朱翊鈞忍著怒氣,拿出了下一本奏疏說道:“翰林院翰林吳中行來了沒?”
“臣在。”吳中行膽戰心驚的出列。
“你這本奏疏,劾西苑寶岐司司正徐貞明。”朱翊鈞的看著吳中行說道:“番薯畝產三千斤至五千斤,天下少有之說,乃是虛報誆賞之舉,言昔日趙高指鹿為馬,亦如今日,應明正典刑。”
“你可知,番薯折算以五折一之法?你知道為何要五折一嗎?”
吳中行沉默了片刻說道:“臣不知。”
“葛總憲告訴他?”朱翊鈞看向了葛守禮,吳中行不知道,葛守禮當初也不知道,但是葛守禮不懂就問,海瑞告訴葛守禮要折乾重計算。
“算的是乾重!”葛守禮出列俯首見禮,而後看著吳中行頗為確切的說道。
朱翊鈞看著吳中行把奏疏合上,平靜的說道:“吳翰林,家境殷實,從小沒種過地,沒吃過餓肚子的苦,但是說話接點地氣,搞清楚情況再上奏。”
“既然在翰林院,就多讀書,不懂也可以去請教,咱大明天下,會種地的人遍地都是,隨便找個人問問,就清楚了,日後不要再上這種奏疏,惹人恥笑了。”
“夫子說,三人行必有我師焉,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者而改之。不懂不是什麼丟人的事兒,不懂還不問,不問還胡亂指指點點,才是恥辱。”
吳中行聽聞趕忙請罪:“臣有罪,還請陛下責罰。”
“不知者不罪,把自己家裡的花園鏟了,明年種點,看看產量,自己就清楚了,若還要來質詢,再議,歸班吧。”朱翊鈞揮了揮小手,示意吳中行歸班。
廷杖,是這幫個清流言官們晉升的資曆,是名望,朱翊鈞才不肯輕易處置,他今天上朝就三件事,罵人、罵人,還是罵人!
怎麼痛快怎麼來。
朱希孝從殿外走了進來,大聲的稟報道:“回稟陛下,賈三近帶到了。”
“宣!”
賈三近居然敢失朝!
萬士和,真的是瘸子裡麵,挑選出來的將軍,算是腿腳最好的那個了。至少萬士和還有點羞恥心,朱翊鈞:這都是一群什麼臭魚爛蝦,稀碎玩意兒。求月票,嗷嗚!!!!!!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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