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居正小心的提醒道:“大司馬,文華殿莊嚴肅穆之地!”
“是是是,元輔說的是。”譚綸趕忙止住了笑意,說道:“不應該笑,失儀,失敬,還請陛下治罪。”
所有的廷臣看向了月台,小皇帝這嘴皮子一天比一天鋒利,這是跟馮保討要了一本氣人經修煉了嗎?今天,吳中行受難了。
朱翊鈞擺了擺手說道:“大司馬言重了,大家也彆看著朕了,繼續廷議吧。”
張居正翻出了第二本奏疏,打開一看,眉頭一皺,開口說道:“還是吳中行的奏疏,他彈劾侯於趙妖言禍國,請罷初三朝會詳悉敷奏,理由是,陛下幼衝,怕…累到陛下。”
經過了短暫沉默之後,譚綸立刻爆笑了起來!
他一笑,廷臣們在笑,連受到過專業訓練的糾儀官都在笑。
張居正也是等了一會兒,才開口說道:“文華殿莊嚴肅穆、神器所在,肅靜!”
大家這才算是安靜了下來。
“那這件事已經議過兩次了,就沒有必要再議了,直接否了吧,大家有異議嗎?”張居正拿著吳中行的奏疏問道。
沒有廷臣有意見,這份奏疏被否了,初三,每月一次的朝臣受難日,仍然有條不紊的進行著。
朱翊鈞蓋了章後,忽然意識到了一個非常嚴重的問題,開口說道:“元輔先生大才,侯於趙國之乾臣。”
張居正趕忙俯首說道:“陛下謬讚,臣也是最近才察覺。”
張居正也察覺到接見朝臣的意義。
言官有一個一哭二鬨三上吊的絕招,叫科道言官朝天闕,遇事不決就磕頭,科道言官玩這招,玩的爐火純青,出神入化,遊戲規則就是法不責眾,傷了耳目之臣,就是傷了骨鯁正氣,就是傷了天下監察之事。
年輕的嘉靖皇帝,就上了這個當,陷入了被動之中。
朝廷需要科道言官履行耳目職責,彈劾不法。
但是皇帝每月初三接見朝臣,陛下親自回答奏對,有什麼話當麵說,可以有效避免科道言官朝天闕的無賴招數了。
你有意見,陛下親自回答,還陳述理由,你要是反對,就當麵說,再私下糾集,那就是無理取鬨、不忠不孝、天理難容了。
張居正采納侯於趙的奏疏,並沒有想到會有這等效果,當初隻是覺得小皇帝日益有了皇帝的風采,能夠拉出來遛一遛,讓大家都見一見,鞏固下皇帝的威權,也回應一下隔絕內外的風力輿論。
今天吳中行來,張居正就察覺到了其中的微妙之處。
初三朝會不僅要辦,而且要一直辦下去,有一定的實踐意義。
張居正拿出了第三本奏疏,開口說道:“廷議第三事,邊方屯耕,寶岐司奏請遴選農戶入寶岐司任職,方便至四方任事,各方水土不同,屯耕亦有不同,番薯救荒不二之法,仍需謹慎推行,暫不折賦。”
廷議吵吵鬨鬨的進行著,大明政務有條不紊的推行著。張四維除了給自己找到了給皇帝注解史書的活兒,還上奏說繼續分校《永樂大典》,並且請命雕版刻錄以傳萬世之功。
還彆說,還真彆說,這還真是個大活兒。
永樂大典修成之後,雖然有抄錄,但是一直沒有雕版刊印過,張四維這也不算是憑空造牌,真的找到了立功的地方。
廷議通過,永樂大典雕版刊刻,排上了日程。
關於殷正茂八月中旬攻伐呂宋之事,張居正並沒有廷議,這件事,其實朝廷能給的就是政策上的支持,至於其他,也幫不了什麼。
張居正拿出了一份奏疏鄭重其事的說道:“應天巡撫宋陽山、南京兵備太監張進、鬆江巡撫汪道昆、鬆江總兵俞大猷、鬆江提督內臣張誠等聯名上奏:請二事,第一事兒,請命清丈,除蘇、鬆、常、嘉、湖等中心地區之外,連較為邊遠的滁州、和州、池州等地,也開始改行條鞭。”
第(2/3)頁
第(3/3)頁
七萬頃田是南衙五最富碩之地的侵占,而整個南衙,包括滁州、和州、池州現在也納入了改行鞭法的序列之中。
王國光聽聞後,立刻說道:“而這次改行鞭法,要做的是:以人認地,以地計田,以田計糧。”
“自桂萼倡一鞭法,我們始終無法避免的一個問題,那就是,政令說是丈量權豪隱匿的田,可實際丈量的呢?都是老百姓的田,真正清丈都是清丈到沒有權勢的老百姓頭上。”
“如果這樣做的話,與我們的初衷背道而馳了。天下困於兼並,而我們朝廷的政令,越是清丈,越是激化兼並,那就是不施仁義、失道天下。”
“而如果不丈田,這些個權豪,會更厲害,更加無法無天,生殺予奪,天下亦亂。”
“難,兩難,亂,喪亂。”
這就是大明的國事,處處都是兩難,想找到兩難自解的辦法,更是難上加難,是做也錯,不做更錯,隻能想方設法的往前走。
王國光進一步的說道:“麵對這種兩難的局麵,我們常常發現,我們困頓於一種沒有辦法跳出怪圈,清丈錯,不清丈也錯,一旦吏治有所鬆懈,清丈、清理侵占,都是無用功,看似下的功夫都是白費的。”
“自然而然的升起了一種悲觀,那就是:就這樣吧,算了吧,差不多算了,做不做都沒什麼,為何要做呢?多做多錯,少做少錯,不做不錯,維持現狀,就可以了。”
“彆人可以這樣,高談闊論,誇誇其談,但是財稅不行,國帑內帑空空如也,動一動身子都要銀子,連上元節的鼇山煙火都停辦了,哪兒哪兒都問我要銀子,所以我想了個辦法。”
“以人認地,以地計田,以田計糧,化繁為簡,隻收田賦,田在誰手裡,就問誰征賦稅。”
正統元年起,大明就在江南實行的征一法,就是將部分正賦折銀起運押送京師,每年大約有一百兩白銀的現銀入京;浙江、兩廣有部分實行均平銀法、福建出現了綱銀法、大明東南的雲貴川黔有十段錦冊法。
最終發展為了一條鞭法。
而一條鞭法的真正意義:是合並賦役,將田賦和各種亂七八糟、巧立名目的徭役,合並一起征收,是一種對賦役製度的簡化,同樣也是一種鞏固稅基的做法,是基於田畝的貨幣稅。
而想要真正的實現它,大明需要白銀,海量的白銀。
王國光繼續開口說道:“我舉薦,在廣東試行卓有成效的潘季馴,出任江西巡撫,並授予兼理軍務、全責裁理民田、官田和軍屯田的事務;舉薦一條鞭法的首創者龐尚鵬,到福建擔任巡撫。”
潘季馴是張居正的人,隆慶五年末,是張居正和高拱鬥的最是凶狠的時候,潘季馴被晉黨雒遵,以漕船沉江事兒彈劾,潘季馴回籍閒住,就是那個譚綸在朝日壇咳嗽,彈劾譚綸失儀的雒遵把潘季馴給彈劾倒的。
而龐尚鵬則是晉黨的人,在河東巡鹽郜永春、張楚城以河東鹽法,彈劾張四維的時候,龐尚鵬被牽連,也致仕歸鄉。
而本來江西巡撫淩雲翼調往兩廣,任廣西巡撫,居殷正茂之下。
一旦殷正茂征伐呂宋不利,那真的是新賬舊賬一起算,殷正茂就算能僥幸過關,也要到南京做個閒散官,而不是為任一方。
這是一連串的人事任命,大抵就是晉黨、張黨一換一,都起複了一人。
“我讚同大司徒所言。”張居正首先表態,而且非常明確的說道:“龐尚鵬為晉黨,任事不應以黨彆,我讚同龐尚鵬前往福建任事。”
葛守禮是極為意外的,關於龐尚鵬的任職,當年楊博和張居正也溝通過很多次,奈何張居正始終不鬆口,現在終於肯鬆口了。
“好好好。”葛守禮感慨萬千的說道:“黨錮之禍,國之乾臣被黜為民,是國朝損失,今日起用,甚好,甚好。”
張居正是個循吏,誰能乾就讓誰乾,龐尚鵬顯然是個能臣乾吏,既然他能任事,就讓他去。
沒人反對,張居正先寫了第一張浮票,而後張居正開口說道:“南衙諸官言第二事,則是設立海事學堂,專職培養海事將才、庶弁將、通事、舟師、船工等。”
“《禮記》曰:師嚴然後道尊,道尊然後民知敬學。”
“養士之本,在於學校;貞教端範,在於督學之臣。我祖宗以來,最重此選。非經明行修、端厚方正之士,不以輕授;如有不稱,寧改授彆職,不以濫充。”
“外省用按察司風憲官科道耳目之臣,為博譽於一時,寧抗朝廷之明詔,而不敢掛流俗之謗議;寧壞公家之法紀,而不敢違私門之請托。”
“今海事荒廢因循頹靡亦如此,積弊日久振蠱為艱;冷麵難施浮言可畏。”
“第一要務,廣推舉有能任事者,山東、南衙、浙江、福建、廣州等臨海官員縉紳,即可舉薦能用之人。”
張居正說起了南衙諸任事之臣提議設立海事學堂,順帶著,還把吳中行等一眾罵了一頓。
朱翊鈞也抬起了頭,記下了張居正的這句話:耳目之臣,為博譽於一時,寧抗朝廷之明詔,而不敢掛流俗之謗議;寧壞公家之法紀,而不敢違私門之請托。
這話鞭辟入裡,將大明晚期科道言官的麵目刻畫的入木三分,抗旨不遵扶搖直上,違私請托身敗名裂。
馮保看張居正說完,開口說道:“海事學堂事涉海貿事,咱家講的更明白些,這就是塊大肥肉,日後門生故舊,都是倚仗。”
“現在元輔讓大家推舉,這是不吃獨食,大家舉薦任事之人,最好是真的能做事的循吏,辦不成,舉薦之人不能任事,元輔先生吃起獨食來,各家各門,彆再哭鬨糾纏就是。”
馮保就負責把話翻譯成大家能聽得懂的話,把話說明白,增加商議的效率,而不是隔著一層窗戶紙,玩你猜,你猜我猜不猜的遊戲。
大明明公是小孩呀,還猜!
而馮保的意思很明確,這塊大肥肉,張居正拿出來分了,若是遍訪賢良,推舉出來的人,不能好好任事,那張居正就隻能吃獨食去了。
“諸位以為呢?”張居正看著所有人。
“這不是我們浙黨,要占了天大的便宜嗎?”譚綸一聽此言,樂嗬嗬的說道。
晉黨、張黨都因為地理原因,在海事上,短時間沒有能拿得出來的人才,而譚綸作為浙黨黨魁,自然是最大的受益者,大家都是悶聲發大財,譚綸這豁達的性子,講究的就是得了便宜還說出來。
譚綸還真有人選,眼下南京刑部尚書趙錦的兒子趙士禎,就是個火器天才。
“隻求成事。”張居正看了一圈,葛守禮、海瑞不反對,禮部尚書萬士和、工部尚書朱衡極為讚同的情況下,這建立海事學堂的事兒,就算是有了章程。
萬士和猶豫了下說道:“要不要請一些佛郎機人任事?”
“初建仍以明人為宜,安定後再聘請佛郎機人為教習,未嘗不可。”張居正稍微想了想,部分讚同了萬士和的想法,技不如人就是技不如人,紅毛番在海貿事上,就是比大明強,這沒什麼好丟人的。
大明也有韃官,就是韃靼人投效大明為官。
合作與對抗,就像知行、矛盾一樣,互相對立而統一。
初建就用紅毛番顯然不行,等到安定下來,紅毛番也不是不能用。
海納百川有容乃大、取長補短去蕪存菁,是陛下提出對外交流的總綱領。
廷議在吵吵鬨鬨中結束,朱翊鈞並沒有讓侍讀、侍講入殿,而是頗為擔心的說道:“先生以為,殷正茂攻伐呂宋,結果如何,是輸是贏?”
張居正沉默了許久,才說道:“勝負乃兵家常事,臣也看了塘報,應該很難很難。天時地利人和,皆不在,言勝難如登天。”
朱翊鈞想了想卻搖頭說道:“朕覺得殷正茂能贏,若是他贏了,就派他去呂宋做總督如何?”
殷正茂在極南都要做土皇帝了,呂宋孤懸海外,殷正茂到了呂宋做總督,豈不是實質上的裂土分封?入大明則為大明總督,出大明則為呂宋大王。
朱翊鈞用人就突出一個,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能乾就一直乾,人心,是最堅定的也是最脆弱的,是最經不起考驗的。
沒有存稿了,所以每天更新都是新寫的,今天起的晚了,晚上應該還有一更,求月票,嗷嗚!!!!!!!!
(本章完)
第(3/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