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矛盾說究竟是什麼?它是一套入世的學問,叫人看穿混亂表象看到本質的一套方法論,它並不複雜,也不困難。
而矛盾說的使用方法是,對一個社會現象進行追本溯源,了解其背後事物發展的過程,尋找到主要矛盾,對主要矛盾進行信實的、就事論事的、踐履之實的剖析,分析出其次要矛盾,尋找現象中的問題和原因。
在經過了極其複雜的鬥爭之後,調節主要矛盾,才能實現張居正的抱負,讓大明再次偉大這一主旋律。
是否能夠抓到主要矛盾,就可以判斷出一個人是否賢能。
而抓主要矛盾這塊,張居正是當下大明世界唯一的超等射手,而大明廷臣多數都是二等。
張居正一輩子就做了幾件事,考成法、清丈還田、振武強兵、整飭學政,分彆對應了吏治、經濟、軍事和文化,而在這四個方麵,張居正完完全全的抓到了主要矛盾,作為輔國大臣,當國首輔,張居正是絕對合格的,甚至是遠遠超出了其他人。
不是其他人抓不到主要矛盾,分不清楚輕重緩急,而是他們的彼岸不同,所以行為不同。
嚴嵩不夠聰明嗎?徐階不夠聰明嗎?他們當國為何就抓不到主要矛盾呢?他們其實很清楚大明國朝的問題所在,但是他們的目的不同,他們的目的是自己家的權勢和生產資料。
高拱的目的總歸是振奮大明吧,他為何沒有抓到矛盾呢?
其實高拱抓到了,但是他做不到。
僅僅以吏治而言,賄政之上是姑息,不破姑息,談破賄政就是個偽命題,但是高拱本身高度依賴晉黨這個組織,所以他隻能姑息。高拱的第一次倒台就是姑息了楊博做吏部尚書,對山西籍的官員,無一降職罷免,引發的巨大爭論。
高拱破不了姑息,但是張居正可以,他同樣姑息,可是他姑息不看成分立場,隻看是否能夠任事,是否能稱得上循吏。
矛盾說可以看破混沌的表象,看到萬事的本質,那矛盾說的本質是什麼?
矛盾說的本質是實踐,是踐履之實,是行之者一,信實而已。
矛盾說是一種被動技能,學習之後,可以獲得破妄之眼,也能夠培養治理地方的人才,這也是張居正整飭學政的重要理論依據。
而這一次的殷正茂入京,賜予國姓之事,完全是基於矛盾說和大明當下國情進行了梳理,最終得到的一個結果。
張居正看著自己的題本繼續說道:“洪武初年雲南是遠在邊陲,軍事羈縻困難,當時太祖高皇帝的分封天下諸王也是基於這個踐履之實做出的決定,而現在,呂宋也遠在邊陲海外,軍事羈縻困難,這是這兩件事,相同的困境。”
“而現在大明對呂宋的統治,麵臨著更多的困境,那就是經濟,直到現在,雲南地方仍然仰賴大明腹地的供給,物產算不上豐富,可是呂宋,是一個集散天下百貨的貿易中心,來自印度的棉花、大明的瓷器、絲綢、棉布、印度和波斯的地毯、棉花、棕櫚油、馬六甲的香水、爪哇的丁香、錫蘭的肉桂、千島之國的其他香料,比如大宗貿易的胡椒。”
“呂宋在經濟上對大明的依賴更低,即便是大明封禁了對馬尼拉的海貿,大量的走私商人,也可以把大明的貨物帶到馬尼拉。”
“大帆船甚至可以直接在馬尼拉完成貿易,不用到大明來,這樣可以在一個貿易周期裡節省兩個月的航程,一旦殷正茂握住了泰西的白銀輸入,大明也沒有太好的辦法。”
“殷部堂的確是大明的官員,是大明派遣去呂宋的總督,但他本人是實質上的呂宋國王,而他手下有三千客兵和五千原本為海寇組成的協從軍,一個可以財用自主、驕兵悍將的海外孤懸之地。”
“所以,我認為可以在政治上,增加一些羈縻,至少殷部堂是大明的部堂,不是海外的紅毛番。”
所有人聽到這段話的感觸是完全不同的,比如王崇古聽到的就是冷血無情,殷正茂可是張居正和高拱黨爭獲勝的關鍵棋子,兩廣總督這個至關重要的位置,殷正茂能夠平倭蕩寇,讓張居正手中的籌碼更多。
現在張居正翻臉不認人了,這一番分析,完全把殷正茂打到了對立麵去分析!
那可是殷正茂,他貪是貪了點,可他從來沒有背叛過大明。
譚綸眉頭緊皺的說道:“殷部堂是忠君體國的,元輔這分析,將殷部堂個人因素,完全排除在外了,太無情了,而且我認為我們不在呂宋,不知道那裡的情況,如此分析,是不信實的,是盲目的管中窺豹。”
“是嗎?”張居正卻搖頭說道:“個人在大勢所趨之下,力量是微弱的,所以在分析問題的時候,需要排除個人的因素,沒錯,我現在的分析是基於大明的利益和立場去分析最壞的結果。”
“所以我認為應該加重對呂宋的政治羈縻,所以我想到了黔國公的舊例。”
譚綸思慮再三還是搖頭說道:“我同意你的處置意見,但是我不同意你對呂宋的分析。”
“殷部堂和他的下屬,對於大明的歸屬感是極為強烈的,對大明擁有絕對的向心力,軍事羈縻,我們可以進行製度設計進一步加強,比如定期輪轉將領,定期派遣庶弁將,定期更換守軍,其核心的三千客兵,五年輪換一次。”
張居正笑著說道:“求同存異,我也從未說過殷部堂現在是大明的敵人,隻是說他日後可能是大明的敵人,殷部堂的呂宋一旦成為大明的敵人,將會對大明開海之事造成極為嚴重的破壞和打擊,一如當初宣德年間的安南複國。”
張輔兩次前往安南,將安南變成了交趾布政司,在宣德年間,交趾布政司又變成了安南。
在大明朝廷海量、專業、精密的精算之下,認為大明統治交趾弊大於利,而後大明的下西洋活動遭到了最徹底的破壞,若不是當初胡宗憲請鄭和舊案,鄭和出使水程文牘舊案被茅坤所保留,大明現在再開海,連考古式科研都無法進行。
所以,張居正對呂宋的態度是極為謹慎的,不讓殷正茂變成大明的敵人,就把殷正茂徹底變為自己人。
王國光眉頭緊蹙的說道:“其實經濟上,呂宋的貿易也是高度依賴大明的,在對立的同時尋找統一,將呂宋最大化的綁定在大明的身上,這種做法也是可行的,將呂宋看做是大明的一個布政司,一切商品的流轉都應該認定為內部貿易往來,比較恰當。”
“高度依賴大明,無法掙脫,這才是羈縻的目的和意義。”
“我也同意你的處置,但是不同意你對呂宋的分析。”
王國光、譚綸和張居正有了一些政見上的分歧,這種分歧並不劇烈,是可以求同存異的。
海瑞思慮再三說道:“要不設置呂宋布政司吧,現在呂宋的行政是有些混亂的,如果將其郡縣化,不失為一種方案,就像當初雲南設立布政司一樣,現在的海南,不也是在郡縣化後,逐漸變成了眼下的模樣?”
郡縣化,算是中原王朝的傳統技能,可以追溯到秦始皇。
王崇古有些不讚同的說道:“海總憲所言,不切實際,就大明這些個賤儒,出了京堂都是為貶斥,彈劾戚帥,還不肯去軍營裡哪怕待一天!讓周良寅去大寧衛,多少人給他喊冤,郡縣化說得容易,在堪輿圖上畫府、縣,但是官員呢?”
“根本沒有肯去的,一聽說要去呂宋,怕是當做流放海外看待,是,對於國朝而言,這很重要,但是具體到每個儒生身上,他們跑去呂宋當官,那就是流放,就是吃苦,呂宋什麼環境,大明什麼環境,若是能吃這份苦,在大明腹地就能升官,還用跑去呂宋去?”
王崇古這話說的所有人都很讚同,大明就這麼個情況,連讀書都隻讀四書五經,連史學都不讀,自《春秋》之後,史筆無大倫,隻有記事,大明哪來的儒生肯前往呂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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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王崇古一直很認同張居正整飭學政,不僅僅是張四維被何心隱、曾光之流的邪說所蠱惑,不整飭學政,肯做事的都沒幾個,富國強兵,根本就是水中月鏡中花而已。
做事是要人去做的,遴選人才不搞好,一切都是空中樓閣。
戚繼光脫離了遴選出來的優質軍士,也不能打勝仗。
“有人會去的。”海瑞非常確信的說道。
“哦?”王崇古疑惑的問道:“什麼人去?”
“舉人,大明三次不中式,就不能科舉了,多少舉人等著當官,卻沒有職位,隻能困於吏員,讓他們去,他們是肯定要去的。”海瑞笑著說道:“我就是個舉人出身,爬到廷臣的位置上,還是因為當年上了治安疏。”
海瑞從來不否認上《治安疏》,怒斥世宗皇帝修仙給他帶來的堪稱恐怖的政治資本,他今天能坐在右都禦史的位置上,做了總憲而無人反對,光明正大的坐在這裡,鑒定科道言官是否有骨鯁正氣,都是當年的諍諫。
而去呂宋任事,也是一種政治資本。
“很好!”王崇不住的點頭說道:“確實,大明還能缺了當官的人?很好,我的目光隻看到了進士,沒看到大明無數的舉人。”
每一科會試,參加會試的超過了四千人,而進士額定有300多人,而每一次科舉的舉人為1280人。
洪武三年,鄉試額定舉人數量為470人,宣德元年定額為550人,正統五年為760人,景泰四年為1145人,到了萬曆二年為1287人。
兩百年的時間,舉人越來越多,科舉越來越卷了。
“若是能特賜恩科進士,必然趨之若鶩,怕是整個呂宋都是舉人了。”海瑞接著說道,提出了一種鼓勵的方法,特賜恩科進士。
大明有三種進士,第一種進士及第,就是科舉的前三名,為第一甲;第二種是進士出身,就是二甲;第三種為同進士出身,三甲名錄。
張居正是二甲第九名是進士出身,館選入翰林院,是庶吉士;王崇古是嘉靖二十年進士是第二甲87名,沒館選入翰林院,所以他想要入閣很難;而方逢時是嘉靖二十年第三甲31名就是同進士出身,連館選的資格都沒有。
高拱、王崇古和方逢時是同榜,都是嘉靖二十年。
而海瑞所言的特賜恩科進士,也是一種出身,曆史上比較有名的就是柳永柳三變了。
柳永屢試不中,考不中進士,隻能流連於青樓之中,靠寫詞為生,但是他還是很想考的,景祐元年,宋仁宗親政了,特開恩科,對曆屆科場沉淪之士的錄取放寬尺度,柳永終於成為了特賜恩科進士。
大明沒有科場沉淪之士,因為大明考三次考不中就不讓考了…
所以放到大明的語境之下,特賜恩科進士,就是有大功者特彆賞賜一個皇帝格外開恩的進士出身。
“這個法子好。”張居正將海瑞說的抄到了自己的題本上,這玩意兒用到改土歸流上,也是大招中的大招!好用的很,能夠調動積極性的法子,那真的需要細心留意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