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麼等殷部堂回京之後,再細細商議吧,我也願意相信,殷部堂不是大明的敵人。”張居正當然希望殷正茂不會變成大明的敵人,呂宋能夠變成大明的布政司,平穩落地。
張居正寫好了浮票,大致擬定了接見殷正茂的若乾問題,這需要看麵聖的具體結果,然後做出各種相應的準備,若是殷正茂入京連臣子禮儀都不遵守了,那大明應該做的就是備戰威罰,而不是慶賞了。
王崇古開口說道:“惠潮參將魏宗瀚、王如澄,及碣石把總朱相,俱論死。”
“我誠知國朝振武之必然,但是這兩個參將和把總論死,亦為振武之長策。”
王崇古作為刑部尚書,把三個武將論斬,這是個陳年舊案了,也算是疑難案件,已經好多年了,遲遲沒有定論。
王崇古開口說道:“隆慶二年五月,已經被招安的海寇曾一本複叛,殺澄海知縣,焚潮汕百姓,十月,曾一本入寇雷州,參將魏宗瀚、王如澄,把總朱相,見死不救,坐看會城(東莞)守備李茂才孤軍奮戰數十日,城破李茂才戰亡,東莞百姓慘遭屠略。”
“李茂才、李節、林清等人戰亡,海寇焚戮,會城(東莞)潰敗,而魏宗瀚等望風而逃,相繼退走,致使海賊遂橫行海澳中,會城之敗,其禍蓋尤烈。”
王崇古把這幾個人犯的錯簡明扼要的告訴了一番。
這就是當初殷正茂要招降林阿鳳不得不出海的原因,再把林阿鳳留在廣州,豈不是又要搞一個曾一本出來?所以殷正茂直接把林阿鳳約束到了呂宋的範圍內。
這個曾一本被朝廷招安,而後複叛,聚集紅毛番、黑番、倭寇、亡命之徒橫行無忌,直到隆慶六年,才被俞大猷給擊敗,最後被抓,梟首示眾。
而這兩個參將和把總的作為,大約總結一下就是:友軍有難不動如山,撤退轉進其疾如風,迂回包抄其徐如林,劫掠錢財侵略如火,三杯兩盞難知如陰,升官發財動如雷霆。
“為何現在才論死?”朱翊鈞不明所以的問道,按照大明興文匽武的烈度,這三個武將,隆慶二年犯的錯,居然被收押到了現在?
王崇古沉默了片刻說道:“陛下,現在可以殺了。”
“以前為何不能殺?”朱翊鈞仍然不甘心的追問道。
“陛下,彆問了,彆問了。”王崇古仍然堅持不肯說。
“究竟為何?大司寇為何忌諱莫深?”朱翊鈞繼續追問,他今天還真的要問個明白。
萬士和見王崇古死活不肯說,想了想說道:“大司寇這有什麼不能講的,文華殿內,不就是議事的嗎?這三人都托庇於王世貞的父親王忬,而王世貞,號稱複古七子之首,主盟文壇魁首罷了。”
朱翊鈞聽懂了,不住的點頭說道:“原來是姑息啊。”
“王世貞不是鄖陽督撫嗎?他主盟文壇?好大的名號啊,先生都不敢號稱主盟文壇。”
複古七子之首,這個名頭朱翊鈞非常不喜歡,複古崇古蔚然成風,連高拱都不讚成這種做法。
“張宏,你找找王世貞去年上的地震疏,朕對那本印象深刻。”朱翊鈞對王世貞的印象不深,唯獨記得有這麼一本奏疏。
張宏很快就把奏疏找了出來,朱翊鈞看了半天,眉頭緊皺的說道:“王世貞真的是文壇魁首嗎?儒家經典包括了占卜的學問嗎?他說他詳細參閱了西漢時候的占卜大師京房的占卜之說,認為去年湖廣地震,是因為臣道太盛、坤維不寧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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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子不語怪力亂神。”張居正有見過這本奏疏,呂調陽貼了張空白浮票,視為彈劾張居正的奏疏,皇帝就畫了個x,朱翊鈞其實當時也沒當回事兒,就覺得這是個賤儒,在牽強附會。
哪怕是把地震歸咎於地龍翻身,那也是自然現象,說是張居正當國導致的地震,張居正是氫彈嗎?埋在地底下爆炸了能引發地震?張居正得多大的當量,才能炸出地震這種自然災害來?
王崇古忌諱莫深的樣子,讓朱翊鈞理解了王世貞的號召力。
“他都能當文壇魁首,這文壇能好的了才怪咧。”朱翊鈞合上了王世貞的奏疏,這地震疏,臭不可聞。
王崇古這才解釋道:“這三個參將托庇於王世貞的父親王忬,而這個王忬呢,又被嚴嵩給冤殺,隆慶二年的時候,王世貞和他弟弟上京告狀,為自己父親喊冤,先帝為王忬平冤昭雪,所以這三個參將便不能殺了,一直拖到了現在。”
朱翊鈞看向了譚綸問道:“大司馬以為呢?”
“三個人早就該死了,若非殷部堂、俞龍等人處置得當,曾一本的海寇不知道要鬨多久,不是這三個家夥見死不救,廣州倭患,也不會鬨得這麼凶。”譚綸十分肯定的說道。
“王世貞和大司馬、戚帥的關係不錯,聽說戚帥還送了把寶劍給王世貞。”王崇古見譚綸不給這三個武將說情,反而落井下石,有些奇怪的問道。
這兩個參將一個把總,之所以一直沒有論斬,除了這三人皆為王忬舉薦之外,王忬平反的大勢不能論斬之外,還有一個原因,這王世貞和譚綸、戚繼光的關係極好,而且還跟張居正是同榜。
所以王崇古不想說,陛下一直追問,萬士和才說明白了其中的關鍵人物,王世貞。
“誰送他寶劍了?誰說的?”譚綸一愣,他自己怎麼不知道自己跟王世貞關係很好這件事?
王崇古沉默了片刻說道:“他自己說的,還寫過一首戚將軍贈寶劍歌。”
“劍?這件事啊,隆慶二年,王忬平冤昭雪後,我同戚帥、汪道昆三人,的確前往拜見恭賀,就是份兒賀禮,這不都是人情往來嗎?大司寇和楊太宰當初結為親家的時候,我們也送了一樣的賀禮。”譚綸想起來了,確有其事,大家都送賀禮,但是王世貞特意把戚繼光的劍拿出來寫詩,就非常有趣了。
大家平日裡圈子不同,哪裡知道王世貞借著那把劍弄出一種這樣的假象來。
“坊間還傳聞我兒子和張四維的女兒結了姻親,成為了親家,我還想問這誰傳出去的謠言。”馬自強十分無奈的說道,最近有不少傳聞,說馬自強的兒子跟張四維的女兒早就結親,張四維和馬自強是兒女親家了,夷三族會夷到馬自強的頭上。
馬自強都一臉的莫名其妙。
“沒有嗎?”王崇古驚訝無比的看著馬自強說道:“你和張四維不是兒女親家?”
“我兒媳婦的確是姓張,但那是同州張氏,不是蒲州張氏!”馬自強驚訝無比的看著王崇古說道:“你為何有此一問?”
王崇古歎為觀止的說道:“張四維跟我說的,我那時候在西北主持流民安置,沒工夫顧忌他,他跟我說他把女兒嫁到了你們家。”
有些賬是不能對賬的,這就是收支複式記賬法的威力,有些事一對賬就露餡兒。
三娘子但凡是把過往的賬目拿出來,給大明朝廷對一對賬,族黨在中間到底搞了多少幺蛾子事,就一目了然了。
王世貞拿著戚繼光人情往來送的賀禮,寫了一首詩,搞得好像他王世貞和戚繼光關係莫逆,而張四維直接編排了自己和馬自強是兒女親家。
戚繼光人在西北,自然不能親自反駁,但是馬自強人都傻了,他家兒媳婦到底是哪裡的,他不知道?
萬曆二年的時候,他兒子馬慥入京科舉之前,就已經有婚約在身,當時馬自強人在老家丁憂守孝,一直到萬曆三年馬自強丁憂結束,兒子才完婚。
朱翊鈞滿是玩味的看著所有廷臣,這就是大明,一個信息不能有效流通的年代,信息本就不能有效而順暢的流通,占據了信息流通渠道的權豪們,再故意渲染造謠,便是真假難辨了。
大明國事本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再加上這種刻意的編排,就顯得更加混亂不堪。
涉及到了馬自強的身家性命,緹騎早就查明白了,馬自強的兒媳婦,是同州張氏,而不是蒲州張氏。
張居正寫好了浮票,交給了陛下朱批,這三個人早就該死了。
七月初五,朱翊鈞在文華殿偏殿,接見了呂宋總督殷正茂。
殷正茂在前日到達通州,沐浴更衣後,昨日到會同館驛,焚香後等待召見,即便是殷正茂已經用儘了自己的想象力,但是當他入宮,看到了不遠處的工地時,依舊是瞠目結舌。
殷正茂百感交集,內心可謂是五味成雜,大明的中軸線建築,在嘉靖三十六年被焚毀,到嘉靖四十一年複建完成,這剛剛十多年,就又被燒的一乾二淨。
“宣泗水伯、兵部尚書、呂宋總督殷正茂殷部堂上殿。”小黃門大聲的喊著。
殷正茂一步步的走進了文華殿偏殿,甩了甩袖子,恭恭敬敬的行了五拜三叩首的大禮,大聲的喊道:“臣殷正茂,拜見陛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殷部堂免禮。”朱翊鈞平靜的說道。
“謝陛下。”殷正茂站起來,看了看小皇帝,和他印象裡的那個小胖墩,完全不同,現在的小皇帝看起來有些壯,英氣十足。
朱翊鈞也在打量著殷正茂,額頭闊、鼻準大,鼻翼橫闊,看起來頗為灑脫豁達。
符合朱翊鈞對帶兵文人的刻板印象,殷正茂和譚綸的氣質是高度相似的。
“殷部堂,當年先生詢問,朕說等殷部堂回京後再說,現在殷部堂回京了,這些問題就不得不問了。”朱翊鈞平靜的問道:“都說殷部堂貪,當年殷部堂在兩廣弄到的錢,都去了哪裡?”
殷正茂俯首說道:“全用於養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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