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不會的,陛下是個好人,素來光明磊落。”黎牙實反而最不擔心這個問題,因為陛下光明正大。
黎牙實真的很了解大明皇帝,因為他可以站在局外人的角度去看待問題,往往有更多不同的理解,他很清楚,陛下對番夷,其實沒有太多的歧視,和華夷之辨的儒生不同,陛下很喜歡泰西的著作,尤其是算學,而儒生則認為蠻夷一無是處,其學問都是垃圾。
陛下是個光明正大的人,陛下從來不冤枉人。
“想回去就回去吧,就怕你回去什麼都沒做呢,就被殺了。”朱翊鈞很惜才,為黎牙實有點可惜,明知道是個火坑,還要跳進去,說他蠢吧,他也是為了西班牙的公利,而不是為了私欲。
“所以臣想要討要一封聖旨,封臣為遣泰西特使,這樣臣就安全了,費利佩殿下保不住臣,但是陛下可以。”黎牙實笑著說道:“這樣臣也有個身份,可以解釋其中緣由,不至於兩國徹底斷交,臣的家人會留在大明。”
作為大明的使臣,前往泰西,那就沒問題了,殺大明使臣會招來天怒,即便是裁判所再瘋狂,徹底交惡大明的惡果,也不是西班牙可以承受的,所以安全絕對有保障。
“你在開玩笑嗎?你一個泰西遣大明特使,搖身一變,成了大明遣泰西特使?”朱翊鈞看著黎牙實愣愣的說道,果然,黎牙實把賤儒那些都學了去!仗勢欺人這一套玩的真的是爐火純青。
“臣本來就是鴻臚寺的官員啊,通事也是官,有官身的。”黎牙實理所當然的說道:“先秦時候,有一種人,叫縱橫家,主要以從事政治外交活動為主的學派,有人罵他們朝秦暮楚,事無定主,反複無常,小人也,這裡小人說的是德行敗壞。”
“秦大一統後,雖然縱橫家式微,但也是有的,比如張騫出使西域、蘇武、班超,而我大明也有傅安、鄭和等人,都是以政治外交活動為主,不能算是失傳。”
“總是需要這樣的人,來作為使者,進行國事溝通,防止矛盾在誤解之中進一步的激化,大明總是要和西班牙做生意的,畢竟富饒銀礦,在殿下的手裡。”
富饒銀礦,品位超過百分之六十的銀礦,在沒有電解鋁的時代,富饒銀礦,就是白銀最大的出產地。
電解鋁,調整電壓和電流後,可以電解出白銀來,後世東方大國的銀產量一年是2.48萬噸,大約7.1億兩的樣子,沒有電解鋁的時代,白銀就是比黃金還重要的貨幣本位貴金屬,很多大明的商人,連黃金都不要,隻要白銀。
的確,大明還要和費利佩二世做生意,大明水師並沒有跨越太平洋去攻打富饒銀礦能力,大明沒有遠洋部署能力,或者說,大明水師還是不夠強,需要繼續振武。
“行,那就下章禮部部議,擬旨吧。”朱翊鈞倒是不反對,黎牙實這個泰西人回去說這件事,也好過派一個大明人過去冒險要強。
朱翊鈞恩準了黎牙實的請求,繼續處理自己手裡沒有批完的奏疏,看著看著,朱翊鈞就樂了。
“哈哈,這個儒生,多少有點想不明白咧。”朱翊鈞手裡這本奏疏是萬曆十一年新科進士孫湛吾寫的奏疏。
孫湛吾認為,三月遊園踏青時,各家都要帶上女子,有很多還是青樓女子,實在是有傷風化,淫縱攀比之事屢有發生,而且現在聚談之地,多數都在太白樓,而非學館,極其不莊重。
太白樓是個青樓,聚談都選在那裡,是有些原因的,很多聚談都是打著聚談的名義,目的是為了逛青樓!
孫湛吾的意思是應該禁止遊園踏青攜帶女伴,為了防止風氣的進一步惡化,聚談之地也應在學館。
朱翊鈞想了想,批複道;【你學狐狸叫,他去買條魚,吾心吾行澄如鏡,所作所為皆正義。】
狐狸叫和買條魚,就是狐鳴魚書,其實就是陳勝吳廣起義,不帶女子去踏青,恐怕會引來緹騎的關注,這幫大老爺們聚在一起,萬一其中某個點子王說出一句:國民苦不堪言,大家的家人也一樣吧!
那不是搞出大亂子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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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翊鈞每天都會看到很多奇奇怪怪的言論,孫湛吾的發言,都算不上過分。
“王次輔又沒有在內閣坐班?”朱翊鈞拿著一本奏疏,眉頭緊蹙的問道。
馮保想了想說道:“王次輔就沒在內閣坐過班,實在是不想看到先生,惹不起,躲得起。”
這是王崇古的原話,他惹不起張居正,隻好躲著,不在張居正麵前轉悠,要不然張居正天天看著他心煩,要揍他,他還打不贏,找誰說理去?
“把這本奏疏下章內閣,交給王次輔處置。”朱翊鈞將一本朱批的奏疏遞給了馮保說道。
奏疏的內容是關於西山煤局的。
王謙在燕興樓提醒大明皇帝,有人把主意打到了造船廠的頭上,讓朱翊鈞意外的是,這第一波攻勢,沒有打到造船廠身上,而是打到了西山煤局的身上。
西山煤局作為官廠,最近將煤市口弄到了手裡,這的確是與民爭利,畢竟大明的官廠,真的搞不出三成黃土的蜂窩煤來。
這一下子就跟捅了馬蜂窩一樣,批評王崇古聚斂的聲音再次響起,順道把朱翊鈞給一道罵了一頓。
在大明,罵皇帝的人實在是太多了。
人君之失民心,常自聚斂始。蓋上好聚斂,則興利之臣必迎合上意,以刻剝民財。此人心所以怨畔,而天下困窮也,此夫上以仇斂下,則下必以仇視上,此理勢之必然者也。
惟用掊克聚斂之臣,使之損下益上,蠹政而殃民,至於掊克之臣,阿意順指,同惡相濟,合而為一。故民不聊生,多餓殍,疲困而無所告訴也。
朱翊鈞又從儒生那裡學到了一個詞,掊克之臣。
就是說為了聚斂錢財不擇手段,無德無仁、無賢無良之人。
這個詞出自詩經,孟子·告子下亦雲:遺老失賢,掊克在位,則有讓。
就是有德的人不能居高位,聚斂的佞臣在朝,國君就可能失國。
再用王崇古,大明就亡國了,差不多就這個意思。
對王崇古攻訐的是晉黨,朱翊鈞下章內閣,交給王崇古去辦,就是讓王崇古去清理門戶。
“這些個賤儒,這些個道理講的都對,但就是拋開事實不談,先生和王次輔拚命的攔著,不要給官廠更多的權力,煤市口這事兒,是無奈之舉,畢竟柴米油鹽柴字當頭,王次輔管了西直門煤市口後,價格穩定,濫竽充數以次充好的三成黃煤悉數被淘汰了。”
“到底是誰在敲骨吸髓的壓迫小民?”朱翊鈞對這本奏疏非常不認可。
道理說的都對,朱翊鈞完全認同這些道理,北宋將煤炭專營後,一斤煤二百文,這的確是敲骨吸髓,可王崇古是掊克之臣嗎?大明京師的煤炭六文一斤,已經十二年沒有漲過價了,相比較以前雨雪天,動輒十倍二十倍的漲價,西山煤局沒有聚斂。
但賤儒們總是拋開事實不談,奏疏通讀下來,十分的合理,唯獨沒有事實。
朱翊鈞繼續說道:“這西山煤局是王次輔的私產嗎?以前時候,毛呢官廠還有一成利給王家分成,後來分紅實在是太多了,王次輔都不敢要了,銀子太多也燙手,當初王次輔的分紅,都給了工匠。”
“若是毛呢官廠、西山煤局都是王次輔的私產,王次輔兒子娶個小妾,朕都得親自去道喜!”
“甚至這西山煤局都不是朕的私產,而是國朝的公產。”
西山煤局本來隻管西山煤窯,但現在勝州、臥馬崗、雲南六枝、南衙馬鞍山、江淮等等地方的煤炭官廠都歸西山煤局管,若煤局真的是王崇古的私產,他兒子王謙娶小妾,皇帝都得登門道喜,群賢畢至。
這筆龐大的財富,屬於個人,是真正的富可敵國。
朱翊鈞想了想說道:“現在官廠的攤子太大了,以後讓王次輔在內閣坐班吧,就是他不在奏疏上貼浮票,這些賤儒才敢看輕他。”
“估計王次輔不願意。”馮保搖頭說道:“王次輔不在內閣坐班,是態度。”
不坐班,是王崇古不再當反賊的態度和行動,他都不坐班,自然不能乾涉陛下萬曆維新的大方向了。
次日清晨,朱翊鈞再次來到了文華殿主持廷議,十二年如一日,朱翊鈞除了生病,就沒缺席過廷議,以致於萬曆年間的朝臣,理所當然的認為,皇帝就該在這個時間出現在文華殿上。
可嘉靖二十一年起,彆說廷臣了,就是內閣閣老想見皇帝一麵也挺難的。
“臣以為煤市口這個口子,還是不能開。”王崇古作為次輔,首先說起了陛下昨日下章到內閣的奏疏,他十分鄭重的說道:“即便是要官營,也不能隸屬於工部,要歸戶部所有。”
朱翊鈞作為皇帝隻能讓賤儒死,但王崇古可以把人弄的生死不如,作為勢要豪右,王崇古有至少九種辦法把人弄成精神病,但王崇古沒有這麼做,而是認同了奏疏的指責,選擇把吃進肚子裡的吐出來,將煤市口從官廠剝離,哪怕是官營,也要交給戶部去做。
九頭蛇一樣的衙門雖然僵化,但是穩定,不會對皇權形成威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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