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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崇古已經把話說的足夠明白和直接了,那就是他之所以能給工匠們存儲六個月的勞動報酬在戶部,是因為這是公家的錢,隻要是公家的錢,那就是用之如泥沙,等同於說在瓜分大工鼎建的這個蛋糕裡,王崇古稍微為窮民苦力留下了那麼一點,而且還是他們自己的勞動報酬。
其次就是朝廷有錢可以做這種事。
朝廷要用這種方式去約束天下所有的工坊,商賈,最後隻會讓政令變得一地雞毛。
“二位,形而上的想法和形而下的實踐,在產生矛盾和衝突的時候,以實踐為重。《韓非子》言:世異則事異,事異則備變,是以聖人,不期修古,不法常可。此乃曆代變法之總綱常。”王崇古看著海瑞和沈鯉就頭疼,這兩位真正的清流,對付起來實在是太麻煩了。
韓非子說:世道變了,那麼一切的事情也會跟著而改變,那就要做好準備應對這種變化,不應期望完全遵循過去的做法,也不應守著以前的常例許可一成不變,做事要懂得變通。
假道學、假清流,隻需要拿出各種黑料就能收拾,而這種真清流,理想主義者,就隻能想方設法的說服對方了。
張居正眉頭緊鎖的說道:“這一點我非常認可次輔的觀點,常蓄六月報酬之法,不適合推而廣之,倒不是說不會被認可,恐怕這政令會變成如同青苗法一樣的惡政,青苗法本意是好的,執行之後,就成了朘剝百姓的一把利刃。”
“常蓄六月報酬之法一推出,勢要豪右恐怕要彈冠相慶了,因為勢要豪右可以秋風掃落葉一樣,兼並他人,最終形成他們夢寐以求的壟斷,躺平收租了。”
“本來這世道就是強者越強,弱者越弱,富者越富,貧者越貧,朝廷製定的律法,還幫著豪強兼並,最後的結果就是死水一潭,再無任何生機可言。”
如果隻站在朝堂的角度去看,就會將工坊主和商賈們和朝廷對立去看,但這條政令最可怕的地方就在於對小作坊的傷害,勢要豪右一下子就可以走完兩百年都難以走完的兼並之路,做夢怕是都要笑醒了。
“元輔所言有理。”海瑞一聽,立刻明白了張居正的擔心,矛盾說告訴海瑞,沒有事情隻有好處沒有壞處,所有事都是一體兩麵,隻有把矛盾的兩麵徹底看明白,權衡利害輕重之後,再做決策。
張居正的新政,說複雜,千頭萬緒,說簡單,其實就是三個字,抑兼並,他的新政從頭到尾都是圍繞著抑兼並展開的,這是張居正的追求。
王崇古立刻說道:“而且有官廠在,民坊也不敢做的太過分,那就是官民角力的過程,這對官廠和民坊都是有利的,官廠、官場,官場有的毛病,這西山煤局、毛呢官廠一個都不少,隻有民坊有足夠的活力,才能遏製官廠毫無下限的僵化、臃腫和貪腐。”
“市場是很公平的,生存不下去就會被淘汰,保證民坊的活力,就是保證官廠的活力,反過來亦然。”
道理是很容易講明白的,官廠起的是主導地位,官廠把樣兒打好了,那民坊自然不敢做的太過分了,這是一個相互的過程。
“那拿什麼去執行呢?肉食者和生產者簽訂了勞務合同後,肉食者不執行,朝廷一點把柄沒攥著,恐怕到時候這政令也是廢紙一張。”兵部尚書曾省吾提出了自己的疑問。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靠什麼去約束肉食者呢?難道繞來繞去,還是繞回依靠道德去約束肉食者嗎?那等同於沒有約束。
王崇古左右看了看,低聲說道:“稽稅。”
“啊,原來是要靠稽稅啊!”曾省吾恍然大悟,看著王崇古頗為認可的說道:“我沒意見了。”
“我也沒有意見了,早說要稽稅,那還有什麼好說的呢?稽稅好,非常好。”海瑞立刻認同了王崇古的說法,存蓄六個月的勞動報酬看起來很難得到普遍的支持,而且還有兼並的風險,但是稽稅真的會要人命。
不發勞動報酬是吧,朝廷判罰仲裁了,仍然抵賴,那就彆怪稽稅院盯上了。
海瑞和這些勢要豪右打了太多太多的交道了,這些勢要豪右絕對不是沒有,就是不給。
稽稅院的稽稅緹騎,被稱之為牛頭馬麵,稽稅院的稽稅催繳票,被廣泛稱之為催命符,但凡是被下了催繳票的豪門大戶,哪怕是不死也要脫層皮。
稽稅院一切稽稅行為都要有催繳票,有票即催,無票則不催,但凡是不持催繳票隨意追繳,則以謀逆論,瓜蔓連坐,國典具存,必不容貸。
這是當初稽稅房建立試點,在不斷試錯之後,才總結的經驗。
每一張催繳票,背後都是無數的線人彙報線索,稽稅千戶們帶著緹騎們盤賬,從蛛絲馬跡裡找出來的,為了對得起自己的勞動,稽稅千戶會想儘一切辦法催繳稅款。
交稅和死亡一樣不可避免。
搞出稽稅院的皇帝陛下,真的是個天才!
“財富一共有兩種方式進行增長,一種是創造,一種是轉移,萬變不離其宗。”大司徒王國光十分確信的說道:“創造財富,就是生產,刀耕火種的時候,人們隻能采集,狩獵,後來人們馴服了作物和牲畜,進入了農耕,桃子不需要去野外冒著風險,就可以在桃園裡摘取。”
“轉移,就是掠奪,可以是暴力的,也可以是合理的,比如大明依靠強大的生產力,取得了許多商品的商品優勢,而後利用這些優勢,通過貿易賺取差價,這就是合理的,比如泰西依靠更加強橫的武力,進行刮地三尺的掠奪,就是暴力的。”
“財富的轉移,始終是一個零增長的博弈,有贏家就一定有輸家,有人錢多了,一定會有人錢少了,所以,戶部認為,既然要調節肉食者和生產者之間關於勞動報酬的矛盾,應該著力於鼓勵生產,也就是創造財富,而不是著眼於轉移財富。”
“誠然,生產又累又慢,兼並、掠奪、朘剝,又快又輕鬆,人都是好逸惡勞的,可這是朝廷的職責所在。”
王國光的意思很明確,稽稅是轉移財富的手段,王崇古製定的政令裡,沒有鼓勵生產,隻有鼓勵轉移,戶部對這條政令,並不是特彆認可。
王崇古眉頭一皺,思考了片刻問道:“大司徒有何高見?”
王國光拿出一本奏疏來說道:“對於以經營困難為由,拒不發放勞動報酬者,稽稅院查明無可執行財產時,此民坊轉為工匠、學徒集體所有,以工齡為標準拆股賠償,由官廠委派總辦、賬房和大工匠,以三年為期,想方設法盤活此民坊。”
“這就是鼓勵生產。”
從來都隻有民坊覬覦官廠的,現在倒反天罡,反過來了,官廠覬覦民坊!這讓月台上的朱翊鈞略微有些意外,這算是,寇可往,我亦可往嗎?
“這不就是抄家嗎?”工部尚書汪道昆愣愣的說道:“白沒歸公,大司徒,這恐怕要被人罵與民爭利了。”
“不抄家,朝廷就不被罵與民爭利嗎?翻一翻國典實錄,朝廷都與民爭利兩百多年了,利呢?”王國光立刻反問道。
當你被指責要造反的時候,你最好真的在造反,或者有造反的能力,那就沒人敢指責了。
王國光的意思很明確,反正都要被罵,還不如大膽的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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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是抄家,其實也不是,因為不是白沒到了朝廷,而是白沒了給所有工匠。”王國光麵色古怪的說道:“你們沒發現嗎?現在官廠和民坊之間,一上一下,卻沒有中間,而工匠集體所有的民坊,就是中間地帶。”
大明人是很喜歡折中的,但一麵是官廠,一麵是民坊,這就缺了折中,而現在戶部牽頭,探索官有所有製經濟、民營所有製經濟的折中之道,集體所有經濟。
“由生產者共同占有生產資料的一種生產模式,這種探索其實在官廠已經開始進行,畢竟工匠們擁有一部分分紅的權力,以陛下的恩賞實現。”王國光補充說明了情況。
王國光有這種想法,也不是無中生有,而是看到了官廠的實踐,西山煤局、毛呢官廠,都會將利潤的三成向下分配,這也是一定的集體所有經濟,工匠們是占據了一定的生產資料,他們的經驗就是生產資料的一部分,而大明皇帝以恩賞的形式,進行了分紅。
擁有分紅的權力,就是股東,就是官廠的主人之一。
“沒收生產資料,這寫在保障勞動報酬裡麵,非常合適。”王崇古認可了王國光的提議,反正都要探索製度的建設,不如從這些不肯遵紀守法,甚至不想給百姓勞動報酬的勢要豪右開始。
“關於保障勞動報酬之事,暫且歸各級衙門的戶房管理,日後再看是否需要專設法司執行,暫且在鬆江府進行試點。”朱翊鈞在浮票上蓋章,說起了試點的地方,又是鬆江府。
大明朝廷又給申時行上壓力了,鬆江府是萬曆維新的先行區。
都察院海瑞拿出了一本奏疏,洋洋灑灑近千字,海瑞給他總結成了四條,而後將這四條進行了概述,就是八個字,馬放南山,興文匽武。
“這位禦史洋洋灑灑近千言,字字珠璣,邏輯完整,他說的很好,說的很對,但敵人來了,怎麼辦?”朱翊鈞沒有讓廷臣發言的意思,首先對這篇文章進行了反對。
大明軍費一年一千二百萬銀,其中京營和鬆江水師的維係就超過了四百五十萬銀,大明軍費支出占朝廷歲入的一半以上,馬放南山是一個老生常談的話題,龐大的軍事支出,讓朝廷在很多事情上,隻能束手束腳,最典型的就是修馳道。
縮減京營和水師規模,節省的開支收稅,造福萬民。
這個禦史還不是賤儒,他的意思是窯民工匠都是最好的兵源,而工兵團營也是最好的預備役,縮減了京營和水師的規模,就可以提高工兵團營的數量,從十二個擴展到二十四個甚至更多,以此來促進建設。
若有外敵,則稍加訓練就能應對。
培養一個京營銳卒的龐大支出,能培養十個工兵出來。
這也是一種振武,而不是說要解散京營和水師。
朱翊鈞由衷的說道:“是啊,大明現在建立了長崎總督府,倭寇被攔在了對馬島、濟州島、長崎、琉球的海域內,不能再滋擾大明東南,大明京營攻滅了土蠻汗、俺答汗,北方變得逐漸安穩了起來,看起來到了馬放南山的時候,但一旦沒有了京營、水師,這些危機就會卷土重來。”
“此疏不議,過。”
說的再有道理,皇帝否決了這本奏疏,那這本奏疏就無法進行廷議。
“綏遠布政使忠順夫人上感恩疏,謝陛下遣大醫官至歸化城,極儘諂媚之言。”禮部尚書沈鯉拿出了一本奏疏來,上麵的話過於肉麻了,以致於沈鯉都不好意思念出來,皇帝就是長生天、皇帝是人間真神,皇帝是草原人的再生恩人,皇帝是草原人的父母,大概總結為陛下的恩情還不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