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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輔成和李贄這兩個自由派,在討論人不被朘剝才能獲得自由,他們討論的朘剝,不僅僅在生產中,還在生活中,衣食住行,房屋供給,醫療、教育、供水、生活垃圾處理等等基本生存需求的商品化,導致生產者可自由支配的所得減少,自肉食者在衣食住行中掠奪了更多的財富。
反對朘剝的戰場,不應該集中在勞動市場公允和生產資料歸屬這兩件事上,還要看向作為人必須要擁有和取得的權利。
這就是林輔成和李贄的有限自由,朱翊鈞對有限自由論是極為認可的。
林輔成和李贄,從薑維談起,到君聖臣賢救不了天下,需要萬夫一力,需要四方庶民獲得自由,才能實現,邏輯是極為清晰的。
水窩子的水霸,通常會將水進行甜水井和苦水井進行區分,甜水井供應肉食者,苦水井供應窮民苦力,苦水井一桶水賣6文,甜水井也賣6文,因為水霸要用甜水來賄賂肉食者,維持自己獨占這片區域的水井,維持苦水井高昂的價格,維持自己的利潤。
比如五城兵馬司就會禁絕城中打井,一旦發現,就會回填,甚至用差役等事兒為難,因為水霸們都會給五城兵馬司的校尉們上一份貢奉,維持自己的地位,好處絕不是一桶甜水那麼簡單,貢奉才是利益。
水窩子是水霸,還有就是糞霸,糞道主。
另外一個最顯而易見的就是教育了。
在洪武建極之前,延安府,一共有三州十六縣,僅有四座儒學堂,自洪武二年詔命“郡縣立學校”後,至洪武十七年止,一共修建儒學堂20所。
北平府(順天府)1府4州21縣,儒學堂隻有8座,到洪武十七年時,順天府額外增設了21座。
宣宗朝胡濙上表言:國朝自洪武之初開設學校,內有國子監,外有學,教養之法甚備。
洪武十七年四月,太祖高皇帝再下詔:設岷州衛軍民指揮司儒學堂,設教授一員,訓導四員,同年潤十月,遼東都司建立儒學堂。
在這段時間,有儒學士鼓噪‘邊境不必建學、蓋因邊境之民不可教化’的風力,朱元璋非常生氣,下一份冗長的聖旨,以‘聖人之教無往不行’為由反駁,痛罵儒學士就是不願意到邊方吃苦所以才如此聒噪。【注1】
自洪武十七年起,大明軍屯衛所開始建設學校,在長達十三年的時間裡,矢誌不渝的建立軍屯衛所的衛所儒學堂。
軍屯衛所儒學堂,設官如府學之製,府州縣和軍屯衛所的儒學堂是完全相同的規格。
如此大規模的建學,西席先生、老師從哪裡來?
洪武八年,朱元璋下詔,命禦史台官,選國子生分教北方,當年三月,從國子監選國子生林伯雲等三百六十六人,給廩食、賜衣服而遣之。
這就是儒學士反對邊方軍屯衛所建學的原因,因為沒有老師,朱元璋那性格,一定會從國子監遴選,最後受苦的還是儒學士。
自宣德年間開始,軍屯衛所儒學堂因為老師逃所,生員減少,軍屯衛所儒學堂開始消亡。
曆洪武、永樂、洪熙、宣德、正統,到景泰五年時,已經是‘徒有學校之名,而無可餋之士,各邊儒學,似此不少,宜悉革罷,以省妄費’,最終奉敕開始裁革邊衛儒學堂。
而府州縣學也在消亡,順天府29座儒學堂,剩下了7座還在使用,其餘皆被廢置。
伴隨著府州縣學堂、衛所儒學堂的廢棄,是大明朝的私塾、書院如同雨後春筍般的冒了出來,束脩變得昂貴了起來,但僅僅是束脩昂貴也就罷了,重視教育的中國人,砸鍋賣鐵也要供孩子讀書。
可是這拜聞達之士為師,隱形的門檻,才是最重要的。
林輔成所說的將匠人打造成貴族階級,社會地位等同於士大夫,掌控生產資料的同時,還擁有向上躍遷,成為官選官,影響大明這艘大船方向的可能。
即,統治階級。
“誠然,現在做不到。”林輔成十分肯定的承認了自己說的不過是鏡花水月,他看向了所有人說道:“做不到,就必然失敗。”
朱翊鈞不再發問,林輔成是個意見簍子,他不需要具體的實踐,他的說辭他的意見,總是充斥著理想主義的不切實際。
比較有趣的是:林輔成圍繞著人性本惡,用規則去束縛人性之惡的角度去出發。
如果從人性本善的孔孟之道,去看待這個問題,人性本善,在衣食無憂的時候,道德自然而然就會變得崇高,軍屯衛所、官廠團造、工兵團營、衛所儒學堂、府州縣學、宏源大染坊的集體所有經濟,都一定會成功,根本不需要討論,去約束。
李贄看這個氣氛過於嚴肅,開口說道:“最近在綏遠出了一個熊羆,即熊廷弼,熊廷弼文武雙全,天資聰穎好學,但在老家的時候,熊廷弼隻能給地主放牛,家貧無從致書以觀,拜不得老師,也去不得學堂,最終靠著一把子力氣,到了潞王府做了護衛。”
“被陛下賞識後,到了全楚會館就學,大風起,扶搖直上九萬裡!”
“前幾日,陰山南有部族叛亂,聚嘯山林千餘眾,熊廷弼單騎至詢問究竟,得知乃因狼禍無以為繼,熊廷弼單騎殺三虎,搗毀七處狼穴!令人歎為觀止!”
朱翊鈞聽聞李贄如此說,就是眼前一黑。
事情的真相不是這樣的。
確實有傳言部族叛亂,熊廷弼沒有單刀赴會,他帶著一百二十名巡檢司弓兵一起去的,到地方,該部奴酋一看是熊廷弼,不敢輕視,說明了原因,不是叛亂,是狼禍鬨得人活不下去了。
三虎、七狼穴的事兒的確有,但不是熊廷弼一個人乾的,是一百二十名弓兵一起做的功勞。
現在草原上有兩個謠言,第一個是皇帝和三娘子不得不說的小故事;第二個就是熊廷弼力拔山兮氣蓋世。
這兩個謠言,連辟謠都沒法辟謠,一個是越描越黑,另外一個則是熊廷弼確實厲害,雖然謠言略有杜撰誇大,但殺馬匪、蕩狼穴,都是真事兒。
李贄講熊大在草原上馳騁的故事,其實就是為林輔成的話做一點解釋,出身寒微,不是恥辱。
想要大明變得更好,需要想方設法的遴選人才,把這些天資卓越之人遴選出來,放到合適的位置上,發光發熱。
氣氛變得輕鬆了一些,一些個儒學士開始針鋒相對的提問,聚談的氛圍開始趨向於唇槍舌戰,而李贄則是四處救火,有些時候,林輔成的發言,還是過於大膽了一些。
金錢對人的異化,第三講,朘剝的普遍存在,在不太友好的氛圍內,落下了帷幕。
林輔成和李贄來到了天字號包廂,大家互相見禮之後,朱翊鈞麵色極為古怪的說道:“林大師,今年八月秋闈,順天府有1200個秀才,你猜猜看,西山煤局、永定、永豐毛呢官廠的三級學堂,考中了多少秀才?”
順天府院試最難,今年順天府的院試小考,有超過12000名童生參加了考試,十個人搶一個名額,而且不乏各地的貢生、監生、詩書禮樂之家。
遷徙富戶充實京畿的西土城富戶,也是參考的重要力量。
大明京師三大官廠,自然也參加了院試,博取秀才的功名,今年考中了秀才,明年才能考舉人,後年才能考進士。
“二十個?”林輔成試探性的說道。
“兩百個,確切的說是203個。”朱翊鈞搖頭,告訴林輔成一個極為驚人的數字,不是匠戶出身的秀才,而是住坐工匠出身的秀才,就超過了兩百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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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臥槽!”林輔成不敢置信,甚至連讀書人的斯文都丟了,直接爆了粗口。
八月開始的秋闈,閱卷填榜要到九月初才會放榜,所以大多數人都還不知道成績,但作為勢要豪右的黃公子,提前知道,十分合理。
在閱卷之後,需要打開貢院的內龍門,由監察、提調、外監、主考、同考、眾執事開始拆糊名,貢院的外門是決計不允許打開的,拆掉糊名開始填榜,這就要三五天的功夫。
朱翊鈞已經拿到了名單,出身住坐工匠的秀才,就有203人。
“孩子們爭氣啊。”朱翊鈞頗為感慨的說道。
“這也太爭氣了,一共就1200個秀才,三大官廠就占了200席?”李贄也是一臉不敢置信的說道:“王次輔莫不是文曲星轉世?!拜王次輔能高中嗎?”
“嗯,官廠的匠人們也覺得王次輔是文曲星下凡。”朱翊鈞笑著說道,考前總歸要拜點什麼,王崇古就成了那個精神寄托。
指望皇莊種地的士大夫們考中進士,還不如指望這些住坐工匠的子弟,至少匠人弟子,真的肯讀書,而且也不乏聰慧之人。
“因為現在順天府院試、鄉試,都要考算學,這方麵,官廠的三級學堂就有很大優勢了。”朱翊鈞解釋了下為什麼這麼多人。
大明三級學堂教算學,這是度數旁通國策的一部分。
但是大明的私塾、一些個書院,不教算學,因為那些個傳統的儒學士們自己都不會算學。
朱翊鈞告訴林輔成這個消息的原因,也很簡單,林輔成提出的讓匠人成為統治階級的一部分,其實已經在悄悄進行了。
朱翊鈞和林輔成、李贄等人聊了許久,終於結束了今天的聚談,回到了通和宮。
大明皇帝總是非常忙碌的,看完了熱鬨,放鬆之後,又拿起了奏疏,開始批閱奏疏。
大明的吏部尚書梁夢龍、海漕總督王宗沐聯名上奏,言海運漕糧事。
海運漕糧,在成化年間被大學士丘濬提及,自此之後,恢複元時海運漕糧的呼聲,一直到崇禎年間,不絕於耳,但大多數的士人提出海漕,對於海運的風險和海運成本都避之不及,討論往往浮於表麵,更多的是出於自身利益或者立場提出的主張。
就是袖手談心性。
而梁夢龍和王宗沐兩個人,在隆慶年間真的乾了,彆人都是說說,他們是踐履之實。
第一次實驗,從淮安到天津衛的海運十分順利,正當他們打算大展宏圖,將這件事做下去的時候,漕糧船翻船了,所有漕糧飄沒。
本來到此戛然而止的海運漕糧,在萬曆年間,在皇帝和張居正的支持下,在開海的大勢之下,再次開始了。
江南四百萬石漕糧,在萬曆七年,完全變成了海運,而河槽的運力被徹底釋放,京杭大運河這個京師的大動脈,再次煥發了勃勃生機。
曆時六年的海運漕糧積累了很多的經驗,包括管理、成本控製、海運風險、海運保險等等都進行了全麵闡述。
“原來一條海運漕糧隻能裝600石?”朱翊鈞看著奏疏,才知道當初王宗沐和梁夢龍到底有多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