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曆十二年十月開始,戶部開始天下大計,年終審查開始了,每年戶部到了這個時間,都是最為忙碌的時候。
三娘子帶了五匹好馬還有一車車的羊毛,再次抵達了京師,在永定毛呢廠進行了交割後,拿到了承兌彙票,去采購草原過冬所需之物。
草原已經很冷了,商隊會在下雪前趕回去,而三娘子會留在京師過年。
三娘子留在京師不會影響到回歸化城商貨的分配,因為草原上謠傳三娘子和皇帝的不得不說的小故事,三娘子在京城,反而能讓分配按著既定的規則完全分配到位。
背靠大樹好乘涼。
三娘子回到了會同館驛,一般的番夷使者住四夷館,而三娘子是綏遠布政使,她住會同館驛。
“當大明的狗,真的是一種榮幸啊,不像有的野狗跑來跑去的。”三娘子對來訪的王崇古有些隨意的說道。
王崇古找三娘子,是為了羊毛的賬目。
“胡說八道什麼!什麼大明的狗,都是大明人!哪來的人犬之分,三娘子你休得胡說,大明和綏遠之間是一體的,這一點誰都不能破壞,草原人也不能破壞!”王崇古義正言辭的糾正了三娘子話裡的錯誤。
三娘子看著窗外悠悠的說道:“草原上有一種武器,叫炮兒石,就是用黑白牛羊毛,撚成細而勻稱的毛線,精心編製成狀如花蛇的鉤索,中間一塊編織的稍微寬大一些,叫炮窩兒,把鉤索甩起來,石頭就在空中呼嘯,而後一鬆手,石頭呼嘯而出,砸到野狼的頭上,驅趕狼群。”
“相傳是成吉思汗發明的,為了驅趕狼群使用,偶爾還會在炮窩兒編個骨哨,尖銳的呼嘯聲能嚇走狼群。”
“幾乎所有的孩子都會玩炮兒石,因為草原上的野獸很多,野狼啊、熊瞎子、老虎等等。”
“額,有大明的筆正說,草原人都很喜歡狼,因為喜歡狼性,有武德。”王崇古說起了自己看到的文章,大明的筆正素來如此,喜歡拋開事實不談。
“哪個草原人喜歡狼?狼最惡了,它隻要進了圈,就是霍霍整個羊群,它也不吃,就咬,一下子咬死好幾個,拖走一隻,大明讀書人也真是怪,讓他們到草原上放幾天羊,就說不出這種屁話了。”三娘子差點被氣笑了!
“現在草原的孩子,終於不用從小玩炮兒石了,在西域這東西叫烏噶,就是驅狼的意思。現在驅狼不用炮兒石改用火銃了。”三娘子靠在椅背上,草原現在很好,真的很好,孩子們都不玩炮兒石了。
“我這次專門前來,是有件事詢問你這個布政使的意見,很多河套人、虜人找衙門訴苦,說商賈每月給工錢的事兒,而是年付,這件事你認為應不應該管?”王崇古說起了自己來的正事,作為刑部尚書,草原的付薪,都是年給,而不是月給。
這種現象是如何形成的?背後是什麼原因?需不需要朝廷的強力乾預?應該如何乾預?要乾預到什麼地步?
“不管。”三娘子十分肯定的說道:“就該年給,年給這事兒,是漢人商賈心善,就這樣就挺好。”
“漢人商賈心善?!”
“三娘子,咱們討論的是綏遠長治久安,你不要為了糊弄朝廷胡說,這明明是朘剝,哪有一年到頭才給工錢的。”王崇古敲了敲桌子,他不是來聽好聽話的,是來解決問題的,這問題越糊弄,越嚴重。
“王次輔這是京師首善之地呆的太久了,才覺得這是朘剝。”三娘子十分無奈的說道:“草原的胡人,以前過得都是有今天沒明天的日子,你當草原人會有什麼規劃不成?拿了工錢,就開始吃喝玩樂,把錢花光了,才會繼續上工。”
“你月給他工錢,他三天就給花光了,而且草原人十分喜歡賭錢,潘總督為了抓賭,連軍屯衛所的軍兵都派出來了,依舊是無用,月給工錢,一天輸光,然後開始四處借錢,借不到就搶,搶不到就殺人放火,落草為寇。”
草原人不是漢人,尤其是以前生活過於苦楚,都不知道能不能活著看到明天的太陽,所以草原人普遍都是得過且過,這種現狀之下,三娘子覺得漢人商賈真的心善,不給工錢,給實物,一年結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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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嗎?”王崇古愣了片刻說道:“還真是商賈心善?”
“要是有問題,我早就寫成奏疏送朝廷來了,這也是王化的一部分。”三娘子十分肯定的說道。
王化,一個脫胎換骨的過程,三娘子認為,徹底和解的道路,前所未有的正確。
三娘子真的覺得當大明的狗真的不是什麼壞事,大明有自己的高道德劣勢,給大明當狗,那真的是比野狗強一萬倍,大明高道德劣勢具體體現在,大明一以貫之的宣傳是,一個大明,皆為王臣,大明給北虜的身份是人,不是藩屬國,也不是狗。
在河套、在集寧海子、在歸化城、在臥馬崗,你很難從樣貌上,分辨胡人和漢人的區彆,因為差彆真的不大。
“好吧,那就暫且不乾預了。”王崇古本來準備三種方案,三管齊下,針對下商賈在草原上年給工錢的行為,但現在看來,一個也用不上了。
“還有件事,聽說三娘子主持,讓留守和林的瓦剌諸部,南下入河套歸化了?”王崇古問起了一個非常嚴肅的問題,三娘子是瓦剌人,她把瓦剌諸部接到了大明,倒不是為了謀叛,如果是謀叛,就會把這些瓦剌人聚集在歸化城,形成合力。
但三娘子把南下的瓦剌人,全都打散了,和河套人混居在一起,如此隻需要二十年、三十年,哪還有瓦剌人。
三娘子點頭承認,開口說道:“嗯,還留在和林不肯西進的瓦剌人,羨慕漠南人的生活,強烈要求之下,我就把他們都調到了河套去,交給了潘總督。”
“中國有句古話,識時務者為俊傑,至少瓦剌人識時務,還有一句古話,一人得道雞犬飛升,我是瓦剌人,窮親戚求上門,我總要為他們做些什麼。”
“草原越來越冷了,這些瓦剌人還留在和林,大明在臥馬崗的礦區,就老是會有人滋擾,而且勝州廠也需要礦工苦力。”
大明軍兵也會疑惑,我們的礦區,怎麼老是刷出蠻夷滋擾?
“你把你家的窮親戚弄到河套來,就讓他們去勝州挖煤,去堿池熬堿?”王崇古眉頭緊蹙的問道。
三娘子驚訝的看著王崇古說道:“王次輔,收一收你的善心吧!”
“你以前那個窮凶極惡的樣子呢?讓晉商跑到草原放印子錢,放到人家破人亡的那個王崇古呢?對於草原人而言,能找到份礦工的活兒,已經是長生天賞飯了。”
“造反是不可能造反的,造反了,誰來教諭百姓,造反了,誰來推廣牧草、造反了,誰來組織挖煤?除非是腦袋被驢給踢了,才想著回到燒牛糞的日子,連個鍋都沒有。”
“看看外喀爾喀諸部現在過得日子吧,那是人該過的日子?”
三娘子十分嫌棄的打了個冷顫,雖然以前的草原和外喀爾喀七部現在過的日子大同小異,但現在不同了,現在漠南韃靼人,全都是大明人了!河套連儒學堂都建了十七個!軍屯衛所有十一個。
這就是身份認同的建立。
外喀爾喀七部就是個很好的對照組。
乾活的確苦,但你也得有活乾,王崇古離開宣府大同太久了,忘了草原以前個什麼樣子,也不太清楚現在草原又是什麼樣子,所以才會覺得有謀叛的可能。
王崇古對草原的印象還停留在俺答汗時代,那時候針鋒相對,現在早就變了,大明京營踏破板升那天起,就已經天翻地覆了。
“不得不說,陛下真的是個雄主,馳道修到河套,修到了臥馬崗,就沒有再分離的可能了。”三娘子真不是糊弄王崇古,大明在草原有總督有軍屯衛所,大明軍哪怕是沒有騎兵,也能快速部署的今天,離心力已經被遏製了。
皇帝十二年如一日的辛苦,現在已經到了收獲的時候。
三娘子描述了草原的變化,等到重開西域那一天,徹底和解的戰略,就徹底穩如泰山了。
“那個朝鮮國王被斷了一年數次朝貢,還沒有入京來謝罪嗎?”三娘子問起了朝鮮方麵的變化,上一次走的時候,皇帝正教訓朝鮮,大明要滅倭的意圖,連街上的小孩都十分清楚。
“沒有。”王崇古點頭說道。
“怪大明,子不教父之過,就是對他們太好了,敲打敲打就老實了。”三娘子如是說道。
戶部天下大計,將所有入京的賬本審計,發現了一件怪事,那就是地方一麵哭窮,一麵大興土木,哭窮可以理解,會哭的孩子有奶喝,但又大興土木,而且還希望朝廷能夠放開約束,讓地方自己修建馳道,尤其是以南衙、浙江叫的最凶,看到鬆江府可以自己修馳道,這種聲浪越來越大。
問題是,這銀子是從哪裡來的?
王國光和張學顏,一直找不到這銀子的來源,這次吳善言被人給攻破了府衙,楊廷用一記老拳打掉了吳善言的三顆牙,申時行終於在浙江,找到了突破口,拿到了賬本,也讓朝廷解開了這個疑惑。
“所以,銀子都來自於雜職官?”朱翊鈞看著來到通和宮奏聞的王國光問道。
王國光拿出了一本賬本遞給了馮保說道:“以浙江金華府武義縣為例,鐵牛門、熟溪三橋、杜家場碼頭、劉家園碼頭這些地方都設立著抽分所,萬曆十一年武義縣納田賦、商稅折銀不過兩萬三千兩,就這六個抽分所,就有七萬餘銀的抽分,河運、水運、碼頭商鋪厘金等等,加起來有十一萬四千兩白銀。”
“這還是武義縣一縣。”
縣衙的雜職官有兩類,一類在朝廷名冊上的,巡檢司、水馬驛、急遞鋪、道僧會司(管理宗教)、惠民藥局、縣學教諭等等,另外一類不再朝廷的名冊上,遞運所、閘官、河泊所、倉、庫、批驗所、鐵冶所、稅課司等等。
這一類不再朝廷名冊上的雜職官,原因錯綜複雜,比如鐵冶所,就是祖宗之法,洪武十八年,太祖高皇帝廢官廠與民修養生息,但朝廷要鐵科,地方要鐵料,這鐵冶所就偷偷摸摸的設立了,或者乾脆隻是在名錄上廢除了。
所以,地方哭窮,但真的沒窮到衙門要維持不下去的地步,把這些個不在名冊雜職官廢除掉,那才是真的會窮死。
“原來如此。”朱翊鈞恍然大悟,感情大明從頭到尾,窮的隻有朝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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