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人脅迫?”
“海青天饒命啊!”潘三貴沒有正麵回答,而是再次磕頭求饒。
海瑞看著潘三貴,吐了口濁氣,低聲問道:“接下來你要做什麼,是要自殺對吧,那些人告訴你,事不成就去死,是不是?”
“啊?!海青天怎麼知道?!”潘三貴駭然的抬頭,猛的後仰,跌坐在了地上,看著海瑞已經滿臉的驚懼,這海瑞莫不是會什麼讀心的法術不成,連他在想什麼,要做什麼,都一清二楚!
“哎,都是老手段了,都十四年了,都不能換點花樣嗎?還以為這些賤儒這次能整出點新花樣給我瞧瞧呢,就這?”海瑞略顯失望的說道。
潘三貴即便是要害海瑞,還叫海瑞海青天,而不是狗官,因為實在是叫不出來,顯然是受人所迫,牽機毒可能會成功,但也可能會失敗,失敗之後,自然是會有連環後手,一旦潘三貴沒有經過審判,死在了牢裡,海瑞泄私憤殺人,草菅人命這個大帽子,就扣到他的頭上了。
李樂真的沒有經過如此血腥的政治鬥爭,他比潘三貴還要驚訝。
海瑞,當年在應天府到底經曆了什麼?
“要殺我,首先就要讓世人誤我、謗我、欺我、辱我、笑我、輕我、賤我、惡我,然後我才不是那個骨鯁的海瑞,而是奸臣,最後才會死的合情合理。”海瑞倒是有些坦然的說道:“他們知道怎麼對付我這樣的人,可惜了,我也知道怎麼對付他們。”
海瑞看向了陳末,笑著說道:“陳千戶,莫要讓人犯畏罪自殺。”
“得令!”陳末都嚇了一身的冷汗,他壓根就沒想到這一層。
“審問清楚,這潘三貴並不是出自本意,因何而來,受誰指使,有什麼冤屈,定要盤問清楚,不能當個冤魂。”海瑞叮囑著陳末,並且做了具體的部署,讓陳末問清楚潘三貴到底受了什麼威脅,才肯前來。
潘三貴是必死的,刺殺朝廷命官,而且還是無緣無故、無冤無仇的刺殺海瑞這樣的廉潔正臣,皇帝也不會也不能私宥,哪怕潘三貴真的是受人脅迫。
但潘三貴不會做冤魂,威脅潘三貴的混賬,會為潘三貴陪葬。
“我想想啊,還有什麼招數?”海瑞端著手,忽然眼前一亮,眉毛一挑帶著幾分笑意說道:“合該如此,我十六年前到過應天,該找差不多歲數的孩子,跑到府衙來認爹了。”
“海總憲所言何意?”李樂有點懵,陳末也有點茫然失措,這海瑞在說些什麼東西?認誰當爹?這又是什麼神奇招數?
“你的老師看來沒教你這些手段呢。”海瑞笑著說道:“就是我當年在應天府留下了許多的風流債啊,隻要找十幾個十五六歲的孩子,到府衙來磕頭,認我這個父親,哎,真的沒彆的招數了嗎?這潑人臟水,一次靈,還能次次靈不成?”
“當年海總憲在應天府有風流債?”陳末有點耿直,他下意識的覺得這件事比較棘手,陛下沒教過他這種情況如何處置。
海瑞連連擺手,陳末認死理,他要是承認,陳末會想辦法去處置,海瑞趕忙說道:“沒有,這都是賤儒的手段,當初我剛到南衙,冒出了好多我的兒子女兒,都是來自福建南平,我當時在那邊當教諭,可是把我弄得狼狽不堪。”
“陳千戶,你如此這般,這般如此。”
“得令!”陳末越聽眼睛越亮,海瑞對這些個賤儒的手段了解,自然有辦法應對,他不由的說道:“要對付這些讀書人,還是得讀書人啊。”
就這些稀爛招數,陳末不是對手,他防的住明麵上的刺殺,可防不住這等軟刀子。
誰說軟刀子不能殺人!軟刀子不能殺人,當年浙江巡撫朱紈就不會自殺了。
“也不是我嘲笑他們沒長進,都這麼些年了,手段還是那些手段。”海瑞對賤儒是有些失望的,這些年在京師,跟著陛下看熱鬨看習慣了,總希望能看些新的熱鬨,結果南衙的賤儒,在讓人失望這件事上,從來不讓人失望。
李樂還是有點不太信,大家都是體麵人,非要做的這麼不體麵?
但很快,李樂就知道自己錯了,而且錯的離譜,海瑞再回南京,可真的讓李樂大開眼界,這人居然能壞到這種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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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天府衙門前,來了十幾對的母子、母女,他們帶著孩子,跪在地上哭爹喊娘,那真的是亂成一團。
緹騎們已經提前接到了命令,不為所動,連問都懶得問,衙門前三丈就是最後的警告,過了那道線,緹騎們就會亮出繡春刀,警告這些人不得再進一步,就在三丈外哭,緹騎們不管。
很快,哭訴引來了無數百姓圍觀,大多數的百姓是萬萬不信的,但有部分人卻在人群之中,低聲耳語,果然這些當官的都是一丘之貉之類的雲雲,製造著風力輿論。
當然,場麵上多少有點尷尬。
按照劇本,這個時候,緹騎們、衙役們,就該動手了,或者驅趕,或者去請海瑞處置,但沒有,衙門裡安靜極了,一點動靜都沒有,守門的緹騎更像是在看熱鬨一樣,就那麼靜靜地看著,什麼都不做。
這讓在人群中鼓噪風力輿論的喉舌,顯得十分尷尬。
“誰在門前聒噪?”一個穿著儒衫的男子出現在了衙門前,頗為嚴厲的怒斥了一句。
“你這個負心漢!當初說要娶我!一狠心就走了,留下我們娘倆兒,受儘了白眼!海瑞,你還記得我嗎!”一個婦人見終於有了回應,立刻高聲怒斥。
陳末站在門前,不得不佩服,這婦人演技了得,看看那咬牙切齒的模樣,恨不得生吃了負心漢!
有人挑頭,十幾個婦人又要衝擊衙門,但緹騎們再次亮出繡春刀,這些婦人就開始撒潑,這走出門的儒衫男子,忽然讓了一步,露出了另外一個儒衫男子來。
“你連我都不認識,何故說我和你生了孩子!”第二個儒衫男子,驚怒無比的厲聲怒斥,似乎有點惱羞成怒。
兩個‘海瑞’站在門前的時候,所有人都有點懵,圍觀的百姓手裡的瓜子都掉到地上了,這場麵著實是古怪至極,到這個地步,就是再蠢的人,也清楚,這是給海青天潑臟水來了。
這年頭,海瑞的畫像又不是貼的滿城都是,真見過海瑞的都沒幾個。
這些婦人哭嚎了半天,下意識的以為穿儒袍的就是海瑞,這一下子就認錯人了。
“你一走就是十幾年!一時沒認出來,也不奇怪!虧彆人喊你海青天,你知道我們娘倆這些年是怎麼過的嗎!”一個婦人眼睛珠子轉的極快,立刻大聲說道。
第二個儒袍男子再次讓開,露出了第三個儒袍男子,這男子端著手一臉溫和的說道:“你又認錯了,我才是海瑞。”
接著就是第四個、第五個、第六個、第七個,門前一共出現了七個身高、體態、樣貌都差不多的男子,站在哪裡。
“現在,你們麵前這七位裡麵有一個是海總憲,現在你們把他找出來如何?”陳末往前走了兩步,頓了頓手中的鉤鐮槍,大聲的說道。
看熱鬨的不嫌事兒大,事情都到了這一地步,圍觀百姓早就心裡如同明鏡一樣,這些狗官裡麵,好不容易出了一個青天,可勁兒的汙蔑他的清譽,非要毀了不可!
“選一個!選一個!這麼多人總不能選錯吧!總不能是一夜風流,現在連人都認不出來了!”
“真的惡心死了,海青天什麼樣的人物!也是你們能夠潑臟水的?!快選,快選!”
“奸字一張口,張口就來?選,今天選不出來,誰都彆想走!剛才誰說海青天的壞話,站出來!看我不給你幾個大嘴巴子!”
……
陳末看著群情激奮的百姓,他清楚的知道,到這一步,這場風力輿論上的戰鬥,海瑞已經贏了,而且是完勝,看看百姓們的反應,就一清二楚了。
這十幾個婦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湊到一起商量下,爭執了許久,才最終選定了一個看起來最像的。
“選好了嗎?”陳末看著這些女人的選擇,平靜的問道。
“選好了。”一個婦人咬著牙說道。
“好,其實這七個都是假的。”陳末看著婦人話鋒一轉,笑著揭曉了答案。
他受過專業訓練,所以沒有笑場,而是揭示了真相,但圍觀百姓們聽聞答案,笑的前俯後仰,的確是頗為有趣的例子。
這七個儒袍男子,都是陳末跑去戲班子找的人,專門來演戲,一人就一句台詞,說完就是。
“誣告反坐!所有人聽令,將哭訴之人立刻拿下!”陳末看著這些婦人目露凶光,開始下令抓人。
在大明,誣告可是重罪,誣告反坐從來不是空文。
在喧鬨之中,這場鬨劇並沒有落下帷幕,因為最後一個儒袍男子出現在了府衙門前,在場所有人,幾乎一眼就看出來,這個有些瘦弱但站的筆直如同一個筆架一樣的男子,就是海瑞,極為溫和的海瑞,依舊是鋒芒畢露。
骨鯁正氣本骨。
海瑞的出現,讓現場所有人都安靜了下來。
海瑞看著這個場麵,有些感慨,走了兩步,站在所有人麵前,沉默了片刻才說道:“今天早上的時候,我抓了一個菜戶營的菜農,他帶著一包牽機毒要來刺殺我,我就問他,我是海瑞啊,你也要殺我嗎?菜農左顧而言他,顯然是有人在威脅他。”
“這是早上的事兒,這還沒中午,就來了一堆人,說認我這個親爹。”
“諸位父老,海瑞是個獨臣,這次來南衙,是來查貪腐的,若是查著查著,海瑞和上一次一樣的蠢笨,被收拾了,這次海瑞說什麼也不走了,死也不走了。”
“諸位父老鄉親路過我墳頭的時候,彆罵我就行,我真的儘力了,謝過各位父老鄉親嘴下留情了。”
這話是海瑞對百姓們說的,也是對躲在這些窮民苦力背後,鼓噪人心,顛倒是非黑白的勢要豪右們說,他海瑞是不怕死的,這些人用死亡威脅,是嚇不走他的,這次有皇帝撐腰,弄死他,他也會做下去。
上一次,做了一半,就被皇帝升官了,潦草收場。
每個人都有未竟之事,海瑞也有,查辦徐階隻是其中一件而已,當初他在應天巡撫沒做完,沒做好的事兒,這一次再來,一定要做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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