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麵有一條特彆有趣,那就是南京總憲袁洪愈那個不爭氣的孫子,拜的先生,就是這個戶部尚書的家學先生。
北宋時候宰相富弼也是宋朝赫赫有名的名相,他有手書真跡《兒子貼》流傳於世,這封書貼的全文為:兒子賦性魯鈍,加之絕不更事。京師老夫絕少相知者,頻令請見,凡百望一一指教,幸甚幸甚。此亦乞丙去。弼再上。
富弼這短短四十多個多字,道儘了一個老父親的無奈,當然富弼也知道這樣不好,所以請友人看過之後燒掉(丙去),當然富弼的手書,這位友人沒舍得燒,就留下了,富弼要強了一生,最後還是給兒子請托了關係。
袁洪愈一生清廉,但老了,也不得不為自己的孫子奔波。
“他身上有個案子,臣還在查,所以就沒有在奏疏裡詳細說明。”萬國光看了眼海瑞,才麵色凝重的說道。
“這件事八九不離十了,其實可以告訴陛下了。”海瑞歎了口氣說道:“陛下,這個傅希摯往倭國走私硝石。”
“嗯?”朱翊鈞放下手中的奏疏,抬頭看著海瑞,露出一個不敢置信的神情。
事情太過於離譜,以至於朱翊鈞已經完全失去了涵養的功夫,呆愣的看著海瑞,不確信的問道:“這個傅希摯,往倭國倒騰硝石?!”
“是。”海瑞歎了口氣說道:“這件事就差長崎總督府那邊確認了,不過在咱們大明這邊,是鐵證如山,這可不是他一個人的榮辱,所以辦案十分的慎重,都察院、戶部、鎮撫司再加上市舶司進行了反複的確認,才查清楚了。”
朱翊鈞愣了下說道:“他瘋了嗎?”
大明硝石年產量是五十萬斤,而大明舶來的孟加拉硝石大約是一百三十萬斤,有硝石才有火藥,費利佩能做日不落帝國的底氣,就是秘魯的硝石。
因為倭患的原因,東南沿海商賈也有普遍的默契,連製作煙花爆竹的土硝,就是糞坑的白霜,都不往倭國銷售,他堂堂大明正二品的戶部尚書,往倭國走私硝石,這件事讓朱翊鈞無論如何都無法接受。
“利潤太豐厚了,他倒騰的硝石,一斤硝石在大明五分銀,但到了倭國能賣五兩銀子,翻了整整一百倍,這利潤太過於厚重,現在還在查,是他托庇之下的勢要豪右自己做的這件事,還是傅希摯授意。”海瑞告訴了陛下現在案件的進度。
傅希摯作為明公,當然不用親自下場做這等醃臢事,大明查到這件事,還得從倭銀說起。
自海瑞追緝贓款,大明皇帝在南衙拷餉,緹騎衙門陸陸續續收到了大約四百萬兩白銀,不是禦製銀幣,是銀錠。
來自倭國的白銀和來自秘魯富饒的白銀,是略有不同的,倭銀因為工藝原因,含有少量的硫磺,而且是吹灰法製造,而富饒銀礦則是汞齊法,會有水銀殘留。
緹騎衙門收到的白銀,超過了七成都是倭銀,這讓兩位辦案經驗非常豐富的緹帥,趙夢佑、駱秉良心裡產生了一些疑惑,每年流入大明的倭銀為三百萬銀,富饒白銀大約為六百萬銀,這七成倭銀比例,有點太過了。
如此多的倭銀,讓緹騎開始對著倭銀的來源開始追查。
走私,在大明東南是非常普遍的現象,在萬曆開海以來,這種現象沒有斷絕,反而有更加嚴重的趨勢。
這查著查著,南京城的幾家遮奢戶,就被查了出來,本來就是個稽私的案子,可是在辦案的過程中,發現了硝石出口的痕跡,這就不是犯罪了,而是反賊了。
最後,查到了戶部尚書傅希摯的頭上。
“陛下,硝石管理極為嚴苛,無論是老君洞的硝石,還是舶來硝石,每一斤都在案,這些勢要豪右大規模走私硝石的貨源來自於哪裡,就值得深究,難道大明還有除了老君洞之外,大規模的硝石產地嗎?”趙夢佑解釋著辦案的流程。
“這些硝石,是舶來硝石?”朱翊鈞意識到了硝石的來源。
大明的硝石礦不是遍地都是,易於開采的就僅限於老君洞,這地方管的很嚴,少量還有可能,能到走私的規模,絕對不是從老君洞流出來的,舶來硝石有一部分會留存在南衙,配給地方從南衙調運。
“所以,總督倉場的傅希摯,把朕的硝石,賣給了倭國,朝廷拆分南衙查府庫,就隻能鋌而走險,火龍燒倉,哪怕被朕拷餉,也決計不能暴露硝石被賣往了倭國。”朱翊鈞深吸了口氣,對整個案情的大概脈絡進行了梳理。
第(2/3)頁
第(3/3)頁
朱翊鈞還奇怪,這南衙的府庫燒的也太快了,怎麼也要鬥上幾個回合,士林先鬨一鬨,臣子寫寫奏疏,朱翊鈞罵街,大家在規則之內鬥上幾個回合,結果這還沒開始鬥法,火龍燒倉直接發動了。
感情裡麵藏著一個硝石走私的驚天大案。
“目前看,事情就是這樣。”趙夢佑說話的聲音都小了幾分,陛下平素待人和善,可發起火來,還是很可怕的。
“緹帥,把傅希摯拿了吧,這已經不是三重指向,基本可以確定他有罪,先拿了查問,所有涉事之人,一體拿下。”朱翊鈞看著趙夢佑十分明確的說道:“查到魏國公府,也不姑息,放手去做。”
“陛下,其實魏國公也是覺得南衙太爛了,所以水師換防南衙的時候,魏國公才拱手相讓,他對南衙的糜爛,非常了解,但他又做不了什麼。”戚繼光替徐邦瑞說了好話。
徐邦瑞可不是他爹徐鵬舉那個草包,倭國有了火藥,倭寇入寇的時候,要拚命的是他徐邦瑞這個武勳,在戚繼光看來,徐邦瑞是拎得清輕重的,這種事,不會參與,要是參與到了往倭國倒賣硝石這種事裡,徐邦瑞決計不會輕易交出南京的防務。
徐邦瑞非常歡迎皇帝來到南衙,甚至積極配合朝廷的政令,公審的時候,也願意出麵,這些種種行為,都不像是對抗的姿態。
最重要的是徐邦瑞請求皇帝,給大明軍兵妻室月糧,至少要在京營和水師推行,這是立場。
徐邦瑞就是首鼠兩端,也沒必要上這麼一份奏疏,多此一舉,給自己自找麻煩。
“知人知麵不知心,查一查就清楚了。”朱翊鈞沒有聽從戚繼光的建議,而是讓緹騎衙門徹查清楚,查到魏國公府也不要避讓,一查到底。
“臣遵旨。”趙夢佑俯首領命。
大明皇帝重信守諾,這可是大光明教認定的第二大美德。
陛下有八大美德,按照大光明教的教義,這八大美德,有一樣,就可以將自己安頓的很好,有三樣,就可以出人頭地,有五樣,就是骨鯁正直之人,是天下不可或缺的人傑,有七樣以上,就是人間聖人。
大明皇帝不輕易許諾,但每次許諾,都會做到,這一次陛下對南衙匠人承諾,要在一個月之內解決這些趴在匠人身上吸血的蠹蟲,經紀買辦和遊墮之民。
隻用了短短三天時間,經紀買辦就被抓了,查問清楚,直接在浦口上船送爪哇,七天之後,匠人聚集的地方,再沒有要把孩子抱走的人牙子了。
經紀買辦會被送爪哇,而抱小孩的人牙子,將會斬首示眾。
至於取代經紀買辦的官廠,執行的也非常迅速,各官廠不認為這是自找麻煩,而是積極行動了起來。
對於大明官廠而言,錢重要還是權力重要?當然是權力重要。
大明這片土地,亙古以來就沒變過,有權就有錢,所以法例辦對於給匠人介紹活兒這個事兒,非常熱衷!
因為這是官廠法例辦權力的擴張,比如這些個匠人受了委屈,法例辦就可以負責去調解了,至於調解的過程,勢要豪右怎麼才能送走這些瘟神,就是新政代價的一部分了。
朱翊鈞履行承諾的時候,緹騎們也沒閒著,最終把南京戶部尚書傅希摯的案子查清楚了。
不是那幾家勢要豪右瞞著傅希摯乾的,傅希摯除了提供保護和過關必要的通關文牒之外,還提供了貨源,存在南衙府庫的硝石,被掏空了,所以才有了火龍燒倉如此激烈的手段。
“陛下,緹騎將傅希摯押來了。”馮保小心的提醒著批閱奏疏的陛下,陛下點名要見傅希摯,陛下想不明白,為何傅希摯為了銀子,要做到這種地步。
“宣。”
“罪臣拜見陛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傅希摯戴著鐐銬,跪在地上,十分恭敬的行禮。
“傅希摯,朕不明白,不明白你為何要這樣做,你嘉靖三十五年中了進士,而後淮揚海防兵備副使,隆慶三年,小股倭寇犯高郵衛,你甚至還親自領兵平倭,那時候你都五十二歲了,你還要衝鋒陷陣。”朱翊鈞合上了奏疏,抬起了頭,眉頭緊蹙的說道。
傅希摯在戰場上親自手刃了兩名倭寇,這就是朱翊鈞要問問究竟的原因,一個讀書人能衝鋒陷陣已經難得了,至於手刃兩名倭寇是不是貪了手下軍兵的軍功,朱翊鈞也無從得知,但肯衝鋒陷陣,已經是莫大的勇氣。
是什麼讓傅希摯變成了這個樣子。
“陛下,罪臣老了,哎。”傅希摯沉默了很久很久,才再叩首,低聲說道:“罪臣還不如當時就死在高郵衛,還能混個忠勇祠的牌位。”
“很多事,由不得罪臣。”
傅希摯有很多話要說,但想了很久,最後給陛下的理由隻有不由己。
一如要強了一生的富弼給友人寫信,一如廉潔了一生的袁洪愈去找海瑞說情,一如現在枷鎖加身的傅希摯。
傅希摯跪在地上,才低聲說道:“罪臣剛剛金榜題名,也是什麼都不怕,麵對什麼樣的磨難,罪臣都不怕,現在,罪臣不能也不敢,有妻兒老小。”
記不清了,記不清從什麼時候,他開始變成了現在這番模樣,變得越來越大膽,做事越來越過分。
“罪臣往倭國販售硝石,其實也是看倭國再無法滋擾大明海疆,才動了這個貪念,一年最多五萬斤硝石。”傅希摯也不是為自己狡辯,他隻是在陳述一個事實,往倭國倒騰的東西很多,硝石是一部分,而且他也嚴格控製數量。
“魏國公府拿銀子了嗎?”朱翊鈞直截了當的詢問。
“沒有,現在的魏國公不肯拿,他家也不缺這點兒銀子,但大概是猜到了一些。”傅希摯沒有對抗調查,沒有罵罵咧咧,陛下問,他就老實說,隻求速死,他沒有拿臣罪該萬死這種套話糊弄皇帝。
徐邦瑞知道嗎?猜到一點,庫房裡少了五萬斤硝石,徐邦瑞當然會浮想聯翩,但徐邦瑞沒有身份去調查這件事,想做什麼又不能做。
所以皇帝來了,徐邦瑞是真心實意的高興。
/body/ht
第(3/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