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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汪透明的流質物躺在衣櫃內側,巧妙地藉著垂落的衣物下擺隱藏自己。如果不是想提前收拾好去雷根貝格時帶的行李,羅彬瀚不會發現隱藏在自己臥室衣櫃裡的大秘密。他忍不住摸摸手裡那件襯衫,檢查是否有食人族的殘渣留在上麵。
流質物中生成了由長管和細絲組成的聲器,有如某種精巧的樂器。靠著這張怪嘴,米菲用細微的聲音解釋道:“我沒有食用這片區域裡的物質……除了一些夜裡活動的小東西。它們不像是你的飼養物。”
“很棒。”羅彬瀚說。他猜想米菲指的“這片區域”是他的臥室,而除了坐在床頭櫃上瞪他的菲娜,其他人似乎並不經常踏進這裡。他不知道雅來麗加或者莫莫羅在哪兒睡覺,還有星期八——星期八又失蹤了,倒不必為此大驚小怪——整個公寓的客房不足以支援他們每人獨享一間臥室,因此他才住到周雨家去。至少表麵是這個道理。更本質的需求則是,他在透過遠離他們來接近現實。人不能同時盯著兩個方向,隻有離超凡之物越遠,他才能接受一種人類常態的生活。
米菲緩緩從衣櫃裡淌了出來。這段時間裡它大概和菲娜達成了某種暫時的平衡,不再遭受到後者虎視眈眈的窺伺。現在菲娜更多地盯著羅彬瀚。她沒有采取攻擊姿態,想必還認識他的氣味,但他總覺得那目光裡透露出責備。他近來對她幾乎是完全忽視,全賴莫莫羅給予照料。為了避免繼續當一個不合格的主人,羅彬瀚提醒自己要把照顧菲娜的事寫進備忘錄裡。他真的不該忘了安排這件事,要是他去了雷根貝格,菲娜和米菲就會被單獨關在家裡好幾天,等他回來時迎接的無疑將是一場災難。
“我注意到你們剛才在外麵談話。”米菲說。
“你聽見了?”羅彬瀚問。
“我沒有聽,”食人族鄭重地宣告道,“我隻是知道那裡有聲波震動,但我沒有生成更精細的聽覺器。因此,我無法識彆其中的資訊。”
羅彬瀚覺得有點失望。他不太在乎米菲偷聽他和荊璜的談話,要是那真的重要,荊璜就該主動做好防範措施。但要是米菲“湊巧”聽到了荊璜和李理的談話,那可是再好不過了。他認為向米菲逼供多少要比對付李理容易。
他真的希望米菲對自己說了謊話,這個獵食者自有它的狡猾之處,但米菲堅稱沒有接收過任何有意義的語言資訊。它非常粗疏地感到一些聲波震動,僅此而已。
“火形者要求我不能乾涉他們的事,”米菲帶著點近似悲傷的語調說,“我認為貿然探聽他的資訊是不明智的,尤其是現在作為這一部分的我,能做的事相當有限……能供我思考和活動的組織太少了。永光族會喂給我幾種相似的食物,它們的成分和數量都不足以讓我發展成早期的形態。我想,那是你們這裡的底鏈物種。”
它的表麵開始向上凸起,形成十幾個半透明的囊泡,形狀近似手工膠泥製作的蔬菜模型。在這些微微發綠的模型裡,羅彬瀚勉強認出了青菜、洋蔥和胡蘿卜。對食人族來說這肯定是段艱難歲月,他安慰地用一根指頭點點那灘粘液。
“多吃蔬菜有益健康。”他鼓勵地說,“這可能會讓你變得更健美哦!”
米菲沉悶地縮回了衣櫃裡。在如此形勢下,羅彬瀚感到自己很難再開口要求它搬去彆的位置,隻好繼續收拾自己的行李。他還在想等荊璜走後該怎麼對付這兩個特殊住客。要信任米菲可絕非易事,基本可以說是愚蠢。這食人族倘若發現荊璜不會再回來,沒準會把整個大地都吞進肚裡。相比之下,菲娜對他的感情或許還勉強夠得上“忠誠而親密”。他不擔心她在哪天夜裡啃掉自己的腦袋,可他也不能時時刻刻都帶著她。他出國的時候該怎麼辦呢?讓彆人來喂食和照料有太大的風險了,這可不是一隻他能拍著胸脯說“她從來也不咬人”的寵物。
最終,他發現最好的辦法是讓荊璜把這兩個外來物種都一起帶走。它們留在這兒對他實在弊大於利,甚至可能引發一些遠超想象的災難。他誠懇地跟菲娜說了幾句他的看法與苦衷,而她則益發嚴厲和生氣地瞪著他。羅彬瀚不得不去把她心愛的戒指從行李箱裡翻出來,丟給她自己玩耍,然後繼續收拾自己的旅行必需品。
他對於過去生活的許多基本技能都生疏了,比如怎樣最高效率地折疊衣服,怎麼判斷哪些物品能托運而哪些不行。這無數件瑣碎的小事在你和星際恐怖分子麵對麵時是一點都不會被想起來的,可是等它們堆到麵前時卻沒完沒了,讓人感到生命正在被這些毫無意義的挑戰給吸走。羅彬瀚正研究一瓶治療擦傷的藥油是否會在過境安檢時帶來麻煩,並試著把它平鋪在衣服頂部,他的手指突然在布料表麵摸到幾顆凹凸不平的軟粒。
“噢!”他說,想起了這件被他遺忘許久的事。
他把那件外套從行李裡提起來,放在床上抖落了幾下,兩顆散發著蒼白微光的球體從裡頭滾落出來。羅彬瀚緊接著又從外套口袋粒掏出了更多。他把它們整齊地排列在床單上,數了數是否正好有二十顆。
一顆也不少,沒有誰趁著他不在家時偷偷“孵化”。這真是件走運的事。他完全不想在本地新聞上看見某些“本市發現昆蟲新物種,外形酷似軟糖”諸如此類的報道。而儘管宇普西隆認為這些從非法渠道獲取的新品種糖果沒有實質危害,羅彬瀚也不打算真的讓任何自己的同類把一顆會翩翩飛舞的蝴蝶軟糖吃下去。
他找了個裝明信片的鐵盒封存這些蒼白的“糖卵”,確保它們全都處在黑暗無光的環境裡,然後又把鐵盒放到書桌最深處的抽屜裡。這主意看似有點輕率,實則卻要比鎖進保險箱裡好得多,因為一旦他出了什麼意外,關係人將會仔細檢視他保險箱裡的每一樣財產。而抽屜裡的半疊空白明信片與幾顆軟膠小球卻不會有誰感興趣。也許周雨會在幫他銷毀網站瀏覽記錄與私人信件時順道拿走儲存,不久後則盯著幾隻軟糖蝴蝶在家裡到處亂飛。那將是個挺有趣的玩笑,而且不會造成任何嚴重的麻煩。
周雨肯定能對付這件事。他不會為了幾顆會動的糖果而大驚小怪,或者認為這是他死掉的靈魂回來作祟。但另一些有探索欲的人就未必如此。羅彬瀚想起自己曾向俞曉絨提起過“來自非洲的糖果樹”。那是個臨時冒出來的主意,而現在他覺得有點過於莽撞。那個去非洲研究昆蟲的說法的確不可能叫俞曉絨接受,可真的變出幾隻糖果狀的昆蟲,或是昆蟲狀的飛行植物果實,對於證實他的非洲之旅也毫無幫助。他太習慣躺在一艘犯罪集團的非法船隻上白吃白喝了,甚至都忘了還有出境安檢這回事。
“護照。”他滴咕著提醒自己,“還有簽證。”
“或許還有一些合理限度內的防身工具。”
聽到身後的聲音,羅彬瀚的肩膀首先塌了下去。他合上書桌抽屜,用掛在書桌擺件上的鑰匙鎖好——這簡陋的措施防不了小偷,隻是為了確保菲娜沒法因為無聊而開啟抽屜——然後轉身去看那個不應當在他臥室裡說話的人。
“你不應該偷聽我說話,”他無精打采地說,“不要偷窺我的生活。”
他把臥室的照明燈開到最亮,在有點刺眼的白色光照下,坐在床頭的李理終於顯露出透明的質地來。羅彬瀚很感謝她還儘量擺出了一副坐在床單上的姿態,而不是直接在天花板上亂飄,或者把腦袋伸進他的衣櫃與保險櫃裡。換成∈是肯定不會放過這種機會的。
“我隻聽見了一句。”李理說。
羅彬瀚不太相信她的這句保證。她對外界環境的感知程度和是否“顯形”毫無關係,而她要是真的一無所知,就不可能專門挑了個他獨處的場合出現。荊璜的提議畢竟是有道理的,他得把李理那可愛的小家放進保險櫃裡鎖死,這樣她也許就不能活動去客廳儘頭的那個衛生間了。他將在那兒自由地洗澡和上廁所,儘管淩晨起夜會變得不怎麼開心。
李理並不知道他心裡的算盤。她把左腿靠在右膝蓋上,環顧著整個房間的布局。現在她又是羅彬瀚熟悉的那身紅衣打扮了。
“我剛和你的朋友談了談。”她說。
“你是說荊璜。”
“是的。”
“哦。”羅彬瀚說。聽到有人用“你的朋友”來指代荊璜讓他覺得挺古怪的,很多人用不同的說法來稱呼荊璜,但還沒有人從他的社會關係角度出發過。可這說法似乎也沒什麼錯,至少他想不出反駁的理由。
“我剛聽說他把你留給我了。”他對李理說,“他建議我把你擱在保險櫃裡,沒事彆聯絡,除非我碰到了什麼大麻煩。”
“我們的確達成了這一協議。”李理說,“我會在你需要的時候儘我所能提供幫助,先生。”
她看上去並不為一個更狹小的新居而煩惱,羅彬瀚也覺得沒必要再更進一步打聽她的感想。即便他們此時獨處在他的臥室裡,一道平庸的木門肯定不足以擋住客廳裡的荊
璜。要是荊璜想,他就能知道臥室裡的任何事。羅彬瀚不太清楚他在權方麵的立場更傾向於海盜還是神仙,但他不想冒著讓自家房門被人爆破的風險。這可不是宇普西隆的船,受驚的鄰居與本地的條子都會想知道是他的哪項愛好引起了爆炸效果。
“啊,你們聊過了,”他決定不去打聽荊璜不高興的理由,至少不是現在,“我進門時看到你坐在那兒和他說話了。衣服挺不錯的,還有那個胸針,挺漂亮的。看上去比你現在這套有氣勢。你現在又換成了這一套,所以那是你的戰鬥模式?”
“隻是協商時的禮儀,先生。形象對我而言隻是引數問題。”
“你是這兒的人,對吧?”羅彬瀚突兀地問。
“我希望你說得更明確些。”
“我記得你說過你的……原型,那個活著的你,曾經是這裡的人。”
李理把她的頭微微偏向一邊,看上去並不為這件事動搖。她簡略地說:“在我們上次談話時已經討論過這個問題了,先生。我的原始資料采集自這個星球上曾經生活過的一個人類。倘若你願意從最寬泛的角度而定義,你可以認為我們享有相同的故鄉。”
“我們確實談過這個了。”羅彬瀚緊跟著說,“我想問的是,呃,從你的表現看我覺得我們——我和你的原型生活的時代並不相隔很久。我在想她可能還有親人在世。父母?朋友?兄弟姐妹?你……你覺得有必要見見他們嗎?或者我可以幫你打聽打聽他們的近況之類的,要是你感興趣的話。”
“我不認為有這個需要,先生。”
李理的聲音聽上去很平靜,羅彬瀚從中聽不出什麼情感上的表態,比如渴望、悲傷或是仇恨,任何能幫他判斷一個人家庭狀況的線索。他聳聳肩說:“我希望你知道我是不想這麼做的。我是說把你關在一個不見天日的櫃子裡幾十天,也可能幾百天。聽起來有點不太人道。我沒法給你保證個具體的日期,不過,荊璜也沒告訴我一定得時時刻刻都把你鎖死在裡頭。我猜這裡頭是有一定的彈性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