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感謝你的好意,先生。”
“這是說不用?”
“掘開長草的墳墓並非文明之舉。”李理說,“除非你有一樁疑桉要查。”
“這兒沒有任何人是你在乎的?”羅彬瀚不死心地問,“一個重要的都沒有?”
“若和我們頭頂的世界相比,先生,此處沒有任何人是重要的。”
羅彬瀚癟了一下嘴巴。他把最後幾樣小物件野蠻地塞進行李箱。“反正,”他說,“你要是想從保險箱裡出來活動活動,記得聯絡我。”
“你今天似乎格外願意幫助我。”
“尋思著是時候改善一下我們之間的關係了。”羅彬瀚說,“同鄉,可能還是同族,對吧?你的名字聽起來像是我們這兒的。難得我們曾經在同一艘船上,有許多美好的共同回憶,像是把我推薦給殺人馬啦,帶著你永遠的家去廁所啦,用十萬伏特把我電暈在地板上……我覺得沒必要讓我們之間有什麼嫌隙嘛。再說,我有時會想這個問題,不是說非得知道,不過確實挺讓人好奇的。你可能知道荊璜曾經住在我家裡,我還以為自己完全掌握了他段時間的行蹤。可我肯定以前沒見過你。”
“這座城市裡有許多人一生從未謀麵,先生。”李理說,“而即便我們曾經碰過麵,那也可能隻是在馬路兩邊交錯而過。從未見過我並非奇事。”
“是嗎?”羅彬瀚說,“可我總覺得自己應該聽說過你。要是你以前在梨海市活躍過的話,我多少得對你有點印象。”
“我看不出理由,先生。即便你在此地身家豐厚,那並不意味著你能了解這裡的每個人。”李理停頓了一下,又說道,“實際上我經常發現,人對自己最熟悉的環境是更缺乏全麵觀察的。”
她的後一句話聽起來像在暗示什麼,但羅彬瀚並沒太仔細琢磨。他還在考慮該怎麼解釋自己的感覺。“這倒不是因為這裡是我的地盤之類的,”他說,“如果你過去住在這兒,我覺得我肯定聽說過你,因為……嗯,我覺得你像是會出名的那種人。”
“以什麼理由呢?”
“我不知道。這隻是種感覺。有時候我覺得你挺戲劇性的。”羅彬瀚說,“不是貶義,但……我希望你懂我的意思。說實話我還挺難想象你有血有肉的樣子。挎著包逛鬨市區、盛夏夜裡邊罵邊開燈找蚊子、在餐廳裡悄悄脫掉高跟鞋……反正是這類事情,你的人類版本都乾過嗎?”
李理麵露微笑而保持沉默,端坐在床邊的姿態猶如戲劇舞台上的演員。羅彬瀚狐疑地瞧著她,渴望自己還擁有一根眾生平等的尷尬仙女棒。
“我生前曾經掉進過無人區的泥沼,”李理說,“站在街角邊徹夜難眠、肺炎與感染病、嘗試尋求巫毒和降頭術的幫助……”
“怎麼?你還網購過古曼童?”羅彬瀚頗感興趣地問,“那玩意兒管用嗎?”
“我隻是做了一些類似性質的努力,先生。我想,人在絕望裡很容易做出徒勞而盲目的舉動。”
“但這些聽起來依然挺戲劇性的。”羅彬瀚評價道,“不夠生活,不夠尷尬。”
“我曾經輕率地點開一封看似可信的商業郵件,”李理說,“木馬病毒。將近一星期後我才意識到真相。在那段時間裡,我住處的攝像頭都完全向一位陌生訪問者敞開了。”
“挺無恥,”羅彬瀚說,“但更像驚悚故事。”
“還有我的私人日誌。我想那段時間裡我在裡頭留下過大量情緒性的感想。”李理依然平靜地說,“並且,當時我還保存了一部分兒童時代的創作。”
這下就連羅彬瀚也不得不同意這確實足夠生活了。這毫無疑問是有血有肉的活人才會碰到的糟心事,簡直不亞於向阿薩巴姆和周溫行高聲朗誦他的高考作文。他鼓勵李理再說點什麼,但後者又陷入了靜默的微笑。羅彬瀚將之解讀為“在你咽氣以前我可不會再多透露一個字”。他仍然很好奇李理過去的身份,她的家庭與生活,或者她的真名實姓,但氣氛卻告訴他時機已經過去了。
“挺有趣的。”他說,“今天的話題,嗯,跟我們前幾次聊的不太一樣,可能你會覺得有點乏味,不過我覺得挺有趣的。”
“我並不這麼想,先生。”李理說,“我認為今天的談話很具有啟發性。”
羅彬瀚並沒看出來啟發性體現於何處,但他康慨地允諾自己隨時都很樂意進行今天這樣充滿啟發性的談話,隻要不是俞曉絨正盯著他的屁股找破綻的時候。作為回報,他還向李理講了講這段時間以來他的所見所聞。不過自他們上次討論過邦邦以來,他並沒遭遇多少新鮮事,隻能向她提一提法克與陳薇,還有幾乎是一帆風順的歸途。
“回到故鄉的感覺如何?”李理問。
“沒什麼感覺。”羅彬瀚多少有點違心地回答,“這裡的事都沒什麼特彆的。我去見了個老朋友,逛了幾天街。我發現陳薇住在一家挺怪的店裡,就這樣了。”
“一家奇特的店。”
於是羅彬瀚向她簡單地講了講那家門麵糟糕而主人永遠失蹤的小店。當李理問起他在那家店裡是否遭遇了什麼事時,他不願意提起南明光,因此隻把他那位尼古丁過敏的新朋友講了一講。
“有人在街頭撞到了他的夢中情店。”他說,“店名和裝潢和他過去設想的一模一樣,算是個有意思的事吧?”
“依然很有啟發性。”李理說。她平靜地望著牆壁,看來也認為梨海市生活的故事相對乏味。羅彬瀚聳聳肩,從她的姿態裡預感到這次談話已經臨近尾聲。在李理轉身向他告辭以前,他突然忍不住問:“你的原型遇到過什麼麻煩嗎?”
“這是個很寬泛的問題。我想我已經列舉過一些麻煩了。“
“你說你在被人黑了電腦以前寫個人日記,上麵寫了點情緒化的內容。”羅彬瀚說,“是這樣,我剛巧有一個親戚家的女兒,她是在她母親患癌以後才開始寫日記。心理醫生要求她每天都寫,所以我想……”
“並非所有人都因精神崩潰才書寫,先生。”
“好吧。反正現在這對你沒什麼影響。”羅彬瀚說。他提起裝好的行李箱,把它放到書桌底下。當他埋頭把箱子往裡推時,他聽到李理以吟誦般的聲調說:“每一個夜晚,每一個清晨,有人生來就被幸福擁抱,有人生來就被長夜圍繞。”
羅彬瀚扭過頭問:“什麼?”
“一首舊詩。”李理說,“我記得我曾在日誌上抄錄過它。”
“不錯。”羅彬瀚說,“其實我更想看看你童年時代的創作,介意分享嗎?”
“或許下一次吧,先生。”
“下次又下次?”
“我認為我們還會有兩次或三次談話,先生。”李理說。
“你是說在荊璜回來接走我們以前?”
“在長夜以前,在黎明以前。”李理說,她突然從床邊站起來,像兒童那樣踩著地磚的縫來回踱步,“掌中握有無限,霎那化為永恒。”
羅彬瀚想抓住她的肩膀,給她好好地搖上一搖。可當然他伸出去的手隻能摸到空氣。李理微笑著衝他抬起手,玩笑似地做了個特攝片裡的起飛手勢。隨後她又徹底地消失了,隻留下那幾句謎麵式的詩文,以及關於他們還剩下兩三次談話的神秘預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