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奧沿著一條平日常走的路徑悠然漫步,在每個住戶的前院柵欄外聞聞嗅嗅,啃咬吸附了水珠與蟲卵的草葉。現在它安然地接受了羅彬瀚牽在手裡的繩索,隻是不太愛靠近周雨,就像它的小主人一樣。
它的怯生在羅彬瀚看來很稀奇,因此他把大半精神都拿來觀察它,研究它怎樣若無其事地左兜右轉,時不時鬼祟地瞟向兩人。那種神態讓它看上去具有一種不同尋常的聰慧。他想到了法克,繼而想到了曾得到雅來麗加垂青的那位垂耳大夫。事實的確如此,假如雷奧能和人一樣聰明,或者該說有人那樣的思維模式,並且還保留著犬科的敏銳強韌,它肯定會比許多人類更受歡迎。
但是雅來麗加並沒長著一顆犬科動物的腦袋。他仔細地想著寂靜號上的每一位成員,還有那些像他一樣的臨時乘客,怪有意思地發現他們多數在表麵上還是長著和他接近的腦袋。那是什麼緣故呢?他在心裡問自己。是否在另一個地方,一隻狗會牽著猿猴散步?但這隻是種非常粗淺的身份代換,他已知道在天空之外,的確有些種族從不畜牧和圈養動物。他想不出它們是怎麼過日子的,那已超出他的生活經驗。不過他倒是知道一個反例。
他古怪地笑了起來。原本正四處打量周邊林木與獨棟建築的周雨頓住腳步。羅彬瀚隻好向他解釋自己從雅來麗加那兒聽來的,關於古老尊貴的天角者們在原始時代如何生活:它們是以穀物和草葉為生的素食者,但卻馴養一種名為“野胡”的畜類充作勞力。它們本不想對異族實施奴隸製,可這種野獸生性懶惰又殘忍,不但在同類間實施種種罪惡,並且也試圖消滅一切和它們共處的物種。天角者的祖先們不得不將這種低劣又極善繁衍的畜群置於自己的控製之下,試圖消減它們對於環境的影響。於是,“野胡”成了它們唯一圈養和奴役的動物。
周雨以他一貫的平澹聽完了這個故事,瞧不出是否聽懂了其中省略的部分。他問道:“後來呢?”
“如果我說它們把野胡全殺了呢?”
“那也是一種解決方法。”
“它們沒有。”羅彬瀚說,“它們不殺動物幼崽,而且也沒法阻止野胡繁衍——這種東西不分時間和地點,也不在乎手段和道德——所以它們隻能把這種東西圈養在荒島上。後來它們就搬走了,去了一個更豐饒和……有趣的地方,建立了一個沒有這種東西的王國。自那以後它們就沒有再畜養或奴役彆的動物。”
“那樣對它們來說是最好吧。”
“但為什麼是野胡?”羅彬瀚顧自發問,“你看,這東西不是它們遇到的最壞的物種,而是在它們能對付的東西裡最壞的——在壞東西裡最弱小的,在弱小動物裡最壞的。是什麼特性讓它處在這麼糟糕的位置上”
“糟糕嗎?”
“還不夠糟?”
“隻是排序上必然會有的位置而已。依照你的說法,也一定會有弱小動物裡最無害的,和有害動物裡最危險的。你覺得在那樣的位置會更好嗎?”
羅彬瀚晃晃頭,看著雷奧撲倒一叢末端枯萎的鼠尾草。他稍微收緊了繩子,以免這隻狗去刨彆人前院裡更脆嫩的植株。
“或許那會好受一點,”他說,“要麼徹底地什麼也做不了,要麼就一條路乾到底。那能讓你對自己的位置很清楚,而不是……”
他的聲音低了下去,幾乎是在對自己悄語:“又狂妄又可笑。”
周雨還是像往常那樣看著他。在他那種毫不驚訝的目光中,羅彬瀚暗地裡感到一絲安慰。他從沒見過周雨用同情或是失望的眼神看著自己,可能周雨出生以來就沒用這類眼光看過彆人——甚至也包括他那鮮少出現的父親。他如此恒定而冷漠,自顧自地按著個人意誌運行,就像狂歡節現場邊矗著一根無動於衷的消防栓。即便在遙遠的異國他鄉,他也能給羅彬瀚帶來熟悉的秩序與安定,隻要彆進廚房。
“不過,”他輕快地說,“醫生們肯定覺得沒什麼區彆,要是你們隻能在手術室和檢查室裡見人的話。反正沒人能在肛門檢查的時候威風起來。”
周雨眼中泛起一絲非常不起眼的笑意。羅彬瀚不知道他是否給人做過肛門檢查,但醫院裡想必流傳著許多關於這類事的有趣故事。俗話說“仆人眼中無英雄”,而癱死在手術台上的病人又能保留什麼權勢和榮光呢?羅彬瀚的思緒從天角者的祖先身上移開了,這時他聽見周雨在說話。
“的確沒有區彆。”周雨說,“無論是在什麼位置上的物種,對於死亡來說都是一樣的。”
羅彬瀚不由把眼睛從啃噬草葉的雷奧身上移開了。他有點驚愕地瞧瞧周雨,發現後者正凝視著路燈立柱底部的陰影。在刹那之間,他察覺那張平靜的臉孔底下潛伏著難以名狀的神采,宛如正凝視著一片無人目睹的繁葩。
他猛地去看路燈下的那片陰影,那裡隻有一團塵埃飛舞的空虛。
“你在看什麼?”他問道。
周雨隻是搖搖頭,臉上帶著缺乏睡眠導致的遲鈍和茫然。他們跨過那個路燈時雷奧抬腿在燈柱底下撒尿。遠方傳來幾聲彼此呼應的狗吠,他們所走的這條路卻安靜極了,甚至沒碰到幾個飯後出來散步的人。
在過去,羅彬瀚頻繁的造訪使他在這個社區裡也算是半張熟麵孔,大部分住戶都知道他是俞曉絨家裡的。但他不曾和誰特彆親近,因此當他和周雨單獨出來遊蕩時,偶遇的熟人最多也不過朝他們微微一笑。他不再需要費心思考去怎麼寒暄,因為他在這裡扮演的是個傻氣的、無知的、連本地話都聽不懂的外國人。而這一點竟然讓他感到高興。
他們不受打攪地走到了小鎮邊緣。夜風涼爽,充盈茉莉與薰衣草的芳香。羅彬瀚鬆開牽引繩,讓雷奧在這片空曠的野地裡活動筋骨。他和周雨則走上一處被熊蔥覆蓋的繁茂綠丘。當羅彬瀚用一根木棍撥開厚重的枯藤蔓,露出底下少許岩石廢墟的痕跡時,周雨詫異的神情令他頗具成就感。
“這地方是我妹妹帶我來的。”他在廢墟上坐下,全然不在意石麵上積累的泥灰,“她小時候喜歡帶著狗來這兒玩飛盤。”
周雨沒有一起坐下來,顯然是出於對潔淨的喜好。但他把手指按在覆滿青苔的岩石上,沿著它青灰毛糙的表麵滑動,如同盲人在閱讀一本點字書。
“我聽說這裡曾經是座教堂,”羅彬瀚比劃了一個大致的麵積,“很小的石頭教堂,一百年前,也許兩百年前的時候還在,後來有一天就塌了。”
“沒有再建起來嗎?”
“新的在鎮上呢。挺漂亮的白色尖塔樓,要是你有興趣,我明天可以帶你去看看。”
周雨沒有對這個提議表現得太積極。他依舊觀察著那些殘破石料的紋路。“你知道這裡為什麼會塌毀嗎?”
“沒什麼準確的說法。”羅彬瀚瞥了一眼丘下奔跑的雷奧,“有說是因為地震,也有人說是戰爭時受到飛機轟炸。總之什麼完整的東西都沒了,教堂,還有後頭的墓地——他們以前還能撿到幾塊墓碑的碎片,都放在博物館裡了。”
他扭頭望向身後。背陽的丘腳處沉積著暮日未能觸及的陰影。過度繁茂的綠茵延伸出去,通往百米開外的樹林。這片空地或許曾經墓碑林立,而今隻有芳草妻妻。想起這些草根下可能沉睡著許多死者,這個念頭卻並不叫他害怕。也許是他的確經曆了太多怪事,也許是因為周雨此刻就站在他旁邊——知道自己正和一個從小能在停屍房裡睡覺的人相處確實頗有安全感。要是屍體真的從地裡爬起來,周雨會替他拿主意該怎麼辦的。
一陣急風從樹林的方向吹了過來。羅彬瀚覺得有灰塵進了自己的眼睛,他又轉頭背身看向小鎮。從他們所坐的位置能夠眺望到大片住宅區。在落日紫紅色的光芒下,庭院與綠蔭間的房屋精致得就像微凋模型。它們深紅的屋頂與青黃的牆麵在餘輝中分外鮮豔,幾乎每扇窗戶外都有懸吊式的花壇,裡頭栽培著春夏季節最鮮豔繁茂的吊籃花卉。絢爛的矮牽牛與天竺葵溢出壇外,垂落無數道繽紛的簾幕。
這一切都讓鎮子像個世外桃源,雖然實際上並沒有那麼古老。無論它們在遠處看多像是些曆史悠久又溫馨可愛的木頭房子,絕大多數紅頂樓都是水泥澆築的新式建築。在童話風格的造型之下,它們有著堅固的骨架與頑強的韌性……就像住在這裡的俞曉絨一樣。
羅彬瀚的視線跳躍著,沿餘暉照亮的屋脊線遊走,想找到俞曉絨臥室外獨特的黃紫三色堇,但終究沒認出來。他隻能指著那些他認得出來的部分,告訴周雨其中的故事:一排點綴著杜娟的騎樓式雙層建築,包含了花店、啤酒館、雜貨鋪、麵包店、旅館和電影院;沿著商業區後頭的坡道往上,是在冷杉林環繞的花園廣場與服務中心,許多節日活動都在那裡舉行,他就曾經碰上過啤酒節與萬聖夜的舞會;從花園廣場東邊的小徑下去,穿越冷杉林與那些有玫瑰色石牆和廣袤庭園的彆墅,就是鎮上如今還在使用的教堂。布道廳後的樹林裡開辟了兩片墓地,分彆埋葬新教徒和天主教徒。
他不停地介紹著鎮上最熱鬨美麗的地方,力圖讓周雨感到異國的風土人情。可他自己的思緒卻從這一切畫境裡逃走了。不可思議的是,當他身處梨海的公寓時總是時時想到這裡,盼著甩開一切來到這裡,可當他真正看著雷根貝格時,對梨海市的印象卻又鮮明起來:不是藍天、粉牆或鮮花,而是回蕩於無數長夜裡的一種空洞而細微的噪鳴,來自窗外奔馳的汽車,或者房內嗡嗡運轉的電器,使人意識到自己正身處於一個穩定、龐大又漠不關心的係統之內;還有蒼白暗澹的黎明時刻,似乎從未有過晨曦如火閃耀的記憶留下,天空隻是緩慢平澹地變亮,讓長夜在灰色的濕霧或薄雨中無聲隱去,隨後窗外逐漸顯露出樓廈深暗規整的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