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之間,他明白了自己為何在此刻想起梨海市。他停止了說話,轉頭瞧瞧周雨,打量那身單調的黑色外套,不太健康的臉色與平澹疏離的神態。一個念頭油然而生:是周雨的到來導致了他的聯想,是周雨把梨海市帶進了雷根貝格。
周雨也在看他,似乎已經盯著有一陣子,並且在他臉上發現了某種有趣的東西。羅彬瀚摸了一把自己的臉,確定上頭什麼都沒有——除非俞曉絨趁他不留神時抹了把墨水在他臉上。
“我臉上怎麼了?”他納悶地問。
“你剛才提的那些地點,我都沒有看見。”周雨說,“距離太遠了,這種亮度下我隻能看到一些大致的街道輪廓而已。”
羅彬瀚頓時明白了。他犯了個錯誤,萬幸是在周雨而非俞曉絨麵前,所以不算是個災難。他尷尬地咳嗽了一聲,而周雨隻是微微地笑了笑,什麼也沒追問,相反抬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我的視力比以前衰退了。光線暗點的地方很難看清楚。”
“什麼時候的事?”羅彬瀚立刻問。
“大概兩年前吧,因為不影響日常生活,所以也沒什麼關係。”
羅彬瀚疑慮地觀察著周雨的童孔,沒有找到佩戴隱形眼鏡的跡象。他知道很多醫生都是近視眼,而羅驕天在高中時佩戴的鏡片已頗厚重。但他一直以為周雨的視力很好,就像周雨的體能一樣。在學生時代,很多文化課老師都認為周雨這樣的書呆子應該遠離劇烈運動,這是周雨斯文靜默的形象所帶來的眾多錯覺之一。羅彬瀚仍然記得有一年的校運動會,周雨不幸抽到了長跑比賽的任務,班主任出於好心而想把他換到跳遠組。而當多名老師發現周雨甚至能跑進比賽前三時,他們臉上的震驚曾令羅彬瀚多麼的歡樂。
但,那都是過去的事了。此時此刻,時光的流逝突然降臨到羅彬瀚的意識之中。他想到周雨在過去數年間曾經有多少次住院,常年不健康的作息帶來多少不可逆轉的影響,那件可怕的事又是怎樣嚴重的打擊。一切都改變了。周雨並不比他小多少,而他已經快接近三十歲了。之所以他尚未感覺到歲月的負擔,不過因為他還算是個勤於運動又富有的人,以及——荊璜給他喝下的那些東西。
如果他繼續留在這裡,他不由地想,他很可能會見證周雨的葬禮,甚至是俞曉絨的葬禮。到頭來俞慶殊終日憂慮的噩夢將會成真,他自己的晚年,孤獨地躺在病床上承受痛苦折磨,而世界毫不留情地將他拋棄,懶得朝這將死的廢物多瞧一眼。他懷著這種想象仔細端詳周雨,想找出對方眼角細微的皺紋,或者一根不起眼的白發。但說來奇怪,他覺得周雨的外表根本沒什麼變化。看起來還是十年前那個在長跑比賽裡拿了季軍,讓班主任驚掉眼鏡的周雨。
“其他人埋在哪裡呢?”周雨問。
“什麼人?”羅彬瀚心不在焉地說,他還在想周雨晚年會是什麼樣子。也許會是一個翻版的周格清吧,但據說周雨的輪廓更像母親……他是聽誰說的來著?
“沒有信仰的人埋在哪裡?也是在那座教堂後麵嗎?”
“噢……不一定。”羅彬瀚把思緒轉回來,好理解他聽到的問題,“可能還有另一片公共墓地吧,我估計是這麼個情況。這鎮上還有佛教徒呢。”
他聳聳肩:“你知道,我媽很愛說人火化以後還得挑出大骨頭敲敲打打才能裝盒的事情。她甚至覺得那樣很好笑。但她更煩為了死人而興師動眾地挖坑和搬運棺材。”
“這裡的土葬是主流嗎?”
“一半一半吧。”羅彬瀚漫不經心地說。他的確沒有仔細考慮過這件事,因為俞慶殊早已跟他表明了遺體捐獻的打算——要是到時候市場沒有需求,他媽媽補充說,她寧可被倒進海裡也不願意付一筆毫無意義的墓地使用費。她甚至真的存了一筆錢,好讓她的兩個兒女能在她去世後進行一次豪華郵輪紀念旅行,途中順便把她的骨灰丟進海裡。羅彬瀚如今已經覺得不吃驚了,他老媽向來就是這種實用主義至上的女人。
同樣知道這件事的周雨隱晦地微笑了一下,彷佛在說這的確也是他印象裡的俞慶殊。為了不說出任何涉嫌詆毀長輩的壞話,他們不約而同地錯開視線,尋找彆的話題。羅彬瀚的目光飄到了落日所能照到的最遠的角落,一片有些老舊的聯排彆墅區,白牆已然呈現出斑駁的鏽黃色。那是鎮上最古老的建築之一,同時也是最容易出現新租戶和新麵孔的地方。他的心往下微微一沉,想起那裡曾經繚繞的恐怖氛圍。
“倫尼·科來因。”他喃喃地說。他從來沒有見過這個人,對方的相貌卻清晰地刻在他腦子裡,他甚至能用德語的音調念出這個名字來。
因為他的聲調,周雨把望向身後樹林的眼睛轉向他。羅彬瀚對他一笑,聳聳肩說:“一個罪犯,以前糾纏過我妹妹。”
“是她學校裡的老師吧?”
“小學老師。”羅彬瀚用鞋底碾著一塊碎石,“一個發瘋的神經病,覺得自己可以從小孩子身上吸收生命,通過和小孩……那樣。”
他麵無表情地把碎石踢下綠丘,隨即發現周雨又在往後頭的樹林看。“你在瞧什麼?”
周雨背對著他,輕聲說:“好像有人在裡邊。”
羅彬瀚往樹林裡瞥了一眼。太陽已然西垂,使丘地的陰影蓋過了樹林邊緣,留下一片影影綽綽的深色輪廓。他在密集的樹乾與搖曳的枝杈間尋找人蹤,卻一無所獲。當他這麼做時,周雨已經往丘下走去。
羅彬瀚抓住他的肩膀:“去哪兒?”
“稍微確認下吧。如果真的有人困在裡邊,我們也幫得上忙。”
“沒人會在這麼靠近鎮子的地方迷路,”羅彬瀚說,又把周雨往回拖了一點,“如果是謀殺拋屍,一般還得再遠兩公裡呢。”
周雨順從地回到了丘頂,卻仍舊頻頻張望。他的樣子令羅彬瀚既感到好笑,又有一絲隱約的不安。他想起俞曉絨的忠告,認為的確不應當冒險讓周雨靠近樹林,否則沒準會因為糾結的樹根而摔個大跤。
“你準是眼花了。”他說,“我的視力現在可比你強些。林子裡肯定沒有活人在走動。而要是真有什麼染血的死人書包在勾引你,咱們就更得快跑了。來吧,我們現在是該回去了。”
他拉著周雨從向陽的一麵下了丘地。後者沒有掙紮,卻奇怪地歎了口氣。
“你不會真想看染血的書包吧?”羅彬瀚質疑道。
“就算看到了,又有什麼關係呢?”
“厄運找上門。”羅彬瀚提醒他漢娜·察恩的餐桌鬼故事。
此時,夕陽的豔光照拂著他們,使周雨臉上有了一絲罕見的活力與熱情。羅彬瀚看見他最後望了望丘頂,若有所思地露出些許笑容。
“那就讓它來吧。”周雨說。
雷奧突然在他們腳邊吠叫起來,撲向一隻翩飛的白蝴蝶。鎮上的狗都叫了起來。不知是哪一隻先發出長嗥,接著群犬應和而起。那此起彼伏的狺吠彷佛地震來臨前的警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