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彬瀚真心實意地相信自己聽錯了。他站在原地,左手已經伸出口袋,差點要去掏自己的耳朵。但他克製住了這種誇張造作的表態,而是問:「什麼?」
「你有宗教信仰嗎,先生?」
這可能是另一個新的考察維度,羅彬瀚心想,在試探性地打聽過他的家庭與工作情況後,這警察想知道他的精神世界景致如何,可惜那裡也不過就是另一片荒來。
「不,我沒有。」他直截了當地告訴對方,沒再開任何關於這件事的玩笑。
「那麼你是個無神論者?還是未知論者?」
「我什麼都不信。」羅彬瀚說,「我真的什麼都不信。」
「啊,虛無主義和懷疑論者。」蓋德·希林咕噥著,好似在對著自己的領口評價,「這些無政府主義者和精神吉普賽人。」
羅彬瀚忍不住要多嘴:「你英語可真不錯啊。」
「純粹出於私人的好奇,」蓋德·希林沒搭理他,「對於一個什麼都不信的人,他的人生嘗起來會是什麼滋味?」
「就和所有相信的人一樣:奶,水,酒,藥,泥土。」
「相信的人還將嘗到靈魂的不朽。」
羅彬瀚想說「我懷疑」,但他意識到那樣一來他就很容易一屁股掉到蓋德·希林為他準備的懷疑論者專屬坐席上。因此他隻好誇張地聳起肩膀:「我估計我就是那種品不出永恒的滋味的人。」
「你決心在生時就嘗儘一切想品嘗的滋味,是嗎?」蓋德·希林說,「死後既無審判,也無來生,因此你可以在生前乾儘一切你想乾的。這就像是一筆無期限無抵押的免息貸款,任何有頭腦的人都會儘情揮霍。」
「這說法聽起來怪不禮貌的。」羅彬瀚提醒道,「我們還有人間的道德和法律呢,警官。」
「那是對一部分人起效。」蓋德·希林眼也不眨地說,「對於有理由去相信這兩樣東西的人起效。」
又一次,羅彬瀚首先在腦海裡幻想自己誇張的表現。他想象自己響亮地吹了聲口哨,然後說:「可真是句執法衛士的至理名言呀!」但現實中,他不過是撣了撣纖塵不染的肩頭,完成了整套動作的最後一步。
「我想我們現在討論的東西該算是神學話題,」他說,「這真的和你的活兒沒關係。不過,要是你想問我一個不相信神的人要如何相信道德,我的看法就是,這是關於教育和體驗的問題。就算是無神論者也有家人和朋友,然後他們會意識到自己在某種程度上是願意蒙受損失的。我可以向你擔保,警官,這個過程未必需要神參與。」
【新章節更新遲緩的問題,在能
於自己生活方式的篤定,這又是另一種生存原則,可他們說話的態度大體上都是友好而體諒的。迄今為止還從沒有一個人曾像劉玲咒罵的那樣大搖大擺地走到他麵前,也著眼對他說:你知道吧?等到審判日到來的那一天,像你這樣愛叫喚的蠢就得滾下地獄去了,那時可有得你受的,所以彆當自己有多了不起!蓋德·希林倒是沒這麼跟他說,不過在羅彬瀚聽來也差不了多少。他原本以為自己不會在乎,可事實並非如此,他發現自己在滿心膩煩中突然又冒出一絲怒火。
「當然了,等到哪天它自己跳到我麵前來,我就相信它存在。」他冷冷地說,「要是它不愛管我的閒事,我沒準會把它請進自己家裡住呢。」
「你並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蓋德·希林說,語氣裡帶著輕蔑和同情,「因無知而無畏的人才會這樣口無遮攔。你不懂得敬畏崇高偉大的事物,才敢用這樣的語氣談論高於我們的世界。先生,你不知道自己失去了什麼。」
他的確不敬畏。羅彬瀚心想。他也的確是無知的。不過沒什麼要緊的,無論他失去的是什麼東西。當然,荊璜、莫莫羅或阿薩巴姆肯定都不是蓋德·希林想向他描繪的那種神。一個崇高偉大的神總不至於被巨大的鵜鶘夾走,或者變成一根掛在天上的打狗棍。他也知道對方想給他炫耀的到底是怎樣的一種形象,而到頭來那種極儘心思去描繪的光輝形象——令他油然生出一股惡意。
「這想必令你很得意吧?」他背著二樓的燈光,傾過身輕聲細語,「侍奉著你那最崇高最偉大的東西,想象自己是那條最忠誠的狗,那個最孝順的兒子。這不禁使我想到:那些個儘善儘美的主啊,甭管具體是哪一個吧,有了這種造物品味可不是件上得了台麵的事。」
當他極儘所能地拋出這番惡言時,羅彬瀚已經能想出對方怒氣衝衝地跟他扭打起來的樣子。這樣做並不能說是得體合宜,可另一種更響亮的噪音已然蓋過了他的理性之聲。那聲音不是一句具體的言語,一首耳熟的歌謠,或者某個人的嗓音,而更像是斧頭砍入肉裡的噗噗悶響,蚊蚋飛行的嗡嗡低鳴。在他視野的邊緣,庭院夜燈宛如一團鼓動不息的火焰,又像周圍的黑暗正在湧動擰縮。明暗交錯的幻象之間,蓋德·希林非但沒有顯出怒意,反倒亢奮地咧嘴微笑著,一邊喘氣一邊微笑。有什麼事情正讓他洋洋得意。
「這就是你真心想的嗎?」蓋德·希林反問道,把每一個音都拉得很長。
羅彬瀚往後退了一小步。他茫茫然地想著自己為何要跟這麼個警察說這些。對方是非常粗魯,可他自己似乎也說得太多了,尤其那並不全是些場麵話。當他克製不住地釋放仇恨時,部分真實的想法就這麼從嘴裡透露給一個素昧平生的陌生人。他幾乎能聽見俞曉絨憤怒的聲音在腦袋裡罵他蠢貨。她會叉腰站在他麵前,眼睛裡閃著凶光——你就這麼告訴他了?你憑什麼這樣信任這個混賬東西?他根本就是在耍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