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下午,他們回到梨海市。羅彬瀚看見幾個辦公群裡的消息,知道南明光今天還在公司,就讓羅嘉揚把他送到總部。
南明光興致很好,看見他出現時隻是笑了笑。“去白羊市了?”
“我去看看那塊地。”羅彬瀚說,“我們準備弄下來?”
“還在考慮。昨天倒是聊過這個問題,不過這件事不著急。你覺得那裡怎麼樣?”
“照我看兩三年裡賺不著錢。而且濕地裡的候鳥最近也不大來了。這塊地要不要都行。”
“就當是一處閒棋吧。”南明光說,“那裡畢竟風光不錯,拿去度假也是好的。”
羅彬瀚一時不接話。他心裡什麼都沒想,隻是覺得心情很平靜,一種對任何結果都能接受的平靜。南明光又接著說:“昨天我們聊了你和財務部的報告。”
“怎麼說呢?”
“先讓審計師進場吧。泠蕃有個認識的事務所合夥人能辦這個。讓他們下個月來看看。”
“好啊。”
南明光又陸陸續續地說了些事,還是那麼漫不經心。羅彬瀚總覺得他有點刺探自己的意思,但也說不上壓得很緊。他們公事公辦地說完了安排,羅彬瀚便進自己的辦公室整理文件,安排下周和財務部碰頭。這時,陸津走了進來,把手裡的文件袋遞給他。
“什麼東西?”羅彬瀚隨口問。
“是羅董要我轉交給您的。”
“啊。”羅彬瀚說,“知道了。”他等陸津走後拆開袋子看了看,裡頭是兩本書。一本是《致父親》,卡夫卡寫的;另一本是《行為心理學》,作者叫約翰·沃森。
這是一樁家庭傳統,俞慶殊也乾過差不多的事:當他們覺得有什麼話不適宜對孩子直說時,他們就送本書給他,指望他自己從中領悟。不過約翰·沃森這個人他不認識,就上網查了查。他發現此人應該是個知名的心理學家,主張的正是一種舍棄內審法的研究方式;他不認為有必要去研究意識,或者看不見摸不著的心理活動;一切心理活動隻關乎於行為,而控製人的行為也就等同控製人的心理。基於這一理論,他在幼兒教育領域提出了著名的哭聲免疫法:當嬰兒哭泣的時候,父母不應該去抱它,隻有等它停止哭泣時才能得到獎勵,這才能幫助嬰兒建立正確的行為和獨立的人格。
羅彬瀚懷疑這就是今天他需要在這本書裡領悟的道理。約翰·沃森曾經傲然地宣布,給他十個嬰兒,無論血統與種族,隻要允許他自由地設計成長環境,就能保證把這些孩子培養成為任何一類人,成為醫生、律師、藝術家、企業家甚至乞丐小偷。這宣言倒是很符合羅彬瀚的需求,他也想知道什麼樣的環境能把羅嘉揚訓練成正人君子。可等他滿懷期待地繼續往下查,卻看到這位心理學家的三個子女成年後都患有抑鬱症,一個女兒酗酒,一個兒子流浪,還有一個在三十多歲時成功自殺。他不禁把那本《行為心理學》拿起來,用它輕輕敲了兩下桌子,好奇送他這本書的人是否真正了解作者生平。
離開辦公室以前,他把這兩本書都放到了書架最頂上,一個專門用來展示和吃灰的位置,然後回家去了。出門,進門,上樓,下樓,他感到生活正逐漸成為一個規律的循環,這種感覺在星期天早上看著空空如也的魚缸時更強烈了。
“全死了。”俞曉絨咬著她的鉛筆杆說。
“全死了呀。”羅彬瀚平和地說,又出門去買魚了。這個周日天氣又壞起來了,多雲且有大風,花鳥市場那塊冰藍色的大棚頂蓋卻越發明亮清透。當他遠遠地望見那片棚頂時,心中忽然有了一種預感。這是他第三次來這兒了,前兩次他都遇到了石頎。
那麼今天呢?他懷著這種刻意的念頭走進市場,沒有直奔魚店,而是左張右望地尋找一個戴帽子的身影。他走過魚店和水生植物店,裡頭不見人影。這可有點不大公平,因為前麵兩次石頎都是在他毫無防備的時候蹦出來的,而且不知怎麼,她總能挑中他最尷尬的時機出現。而今天他已經提前準備好了,結果她卻不出現了。也許今天她沒有相親約會吧——羅彬瀚依然沒搞懂上次她說的那些話是什麼意思。
他又走到冰藍色棚頂底下,市場儘頭的馬路口。當他抬頭望向川流不息的馬路時,一眼瞥見對麵的路燈底下有頂帽子,石青色的貝雷帽,綴著個章魚形狀的金屬徽章。羅彬瀚馬上躲到行道樹後頭,趁著綠燈時迅速地穿越馬路,然後冷不丁地在她背後喊了一聲:“石頎!”
石頎驚得在原地跳了起來。她仿佛是在空中完成了整個轉身的動作,落地時已經臉朝著羅彬瀚了。這次成功的反突襲叫羅彬瀚有點開心,但他假裝自己是無意的。“又看見你了。”他說,“怎麼?今天也有約會?”
“你又來買魚?”
“是啊。又死光了。”羅彬瀚說。這一次他仔仔細細地打量起石頎,想把她的形象給記記清楚。今天她穿著的是條與帽子同色的及膝套裙,底下搭著白色襯衣,頗具幾分奇特的海軍氣質。她的臉還是半隱在貝雷帽底下,整個人顯得比上一次更年輕活潑些。“你好像真的很喜歡帽子,”羅彬瀚忍不住說,在三次碰麵之後,他覺得他們足夠熟悉到說這些話了,“你每天都要戴著帽子出門嗎?”
“是的。因為不得不戴。”
“今天也沒什麼太陽啊。”
“我怕風。”石頎微笑著說,伸手按了按頭頂,“如果吹得多了,我會頭痛。”
“見風頭痛?什麼時候有的?”
“大學的時候吧。當時我在兼職做家教,學校澡堂的熱水又是限時的,經常洗完澡就要趕去學生家裡。大概是太多次沒有把濕頭發吹乾的緣故,最後就落下這個毛病了。”
羅彬瀚有點奇怪地瞧瞧她,但沒想好是不是該問下去。他對這種病也了解得很少,沒什麼有用的建議能給。
“你今天也是來約會?”他轉變了話題,“上一次你說……那到底是什麼意思?”
“上一次?”
她的腦袋微微一偏,貝雷帽也跟著滑落一點。那表情和聲調仿佛很驚訝,可羅彬瀚卻看見她嘴角有一點微笑。她無疑是記得的。“上一次,”羅彬瀚說,“好像有人翹了相親約會,還跟我說根本沒約人啊。”
“因為確實沒有。”
“那伱待在這裡乾嘛呢?”
“在騙家長呀。我跟她們說有在約會的。”
“好啊!”羅彬瀚說,“當場抓獲!”
“你還想打小報告嗎?”
“那倒不至於,反正上周我也乾過差不多的。”
“你上次說隻是來這裡買魚的吧?所以,那時是騙人的?”
“那可沒有。”羅彬瀚說。石頎看他的眼神依然不大信任,於是他含糊其辭地表示上周他本來有個長輩安排的聚會,隻是因為堂弟鬨事而耽誤了。他借著堂弟的事推掉約會,然後出來鬼混,石頎也借著相親的理由出來鬼混。這件事上是誰也笑不了誰的。
“你真的是在騙家長嗎?”他對石頎問,“那乾嘛老是在這附近轉悠呢?我也沒瞧見有人監視你。”
“是我阿姨送我到這兒來。本來也是她來負責接我的,隻是上周她有事沒來而已。”
“難道她從來都不起疑嗎?每次都隻看見你一個人?總該會有什麼人陪著你一起出來吧?”
“因為才三四次而已。我隻說都談得不是很合意……等到下一次可能就會問了吧。”
“你那時怎麼辦呢?”
“到時候再說吧。”
“你爸媽可不會每次都讓你混過去的。他們早晚會讓你帶個人去瞧瞧。”
“不會的。”
“他們不在市裡?”
“我爸坐牢了。”石頎很平淡地說。
羅彬瀚掛著笑容的臉僵了一下。他想自然地調整出驚訝與同情來,但石頎直直地望著他,仿佛並不想讓他有太大反應。
“這樣。”羅彬瀚說,“啊……那,嚴重嗎?”
“經濟犯罪,判的是無期徒刑。從我高三那年算起的話,至少還要再關五年吧。”
羅彬瀚已經不知道該說什麼了。他受到的社交訓練裡還從未有一條假設過眼前的情況,教他怎麼安慰一個父親坐牢的朋友。他勉強找了句不功不過的回應:“這也不是你的錯。”
“我母親把家裡的房子賣了還債。”石頎繼續說,“所以我們就搬走了。”
“現在好轉了?”
“嗯,債款已經全部都還上了。”
羅彬瀚終於找到了立足之地。他正要說幾句對這個家庭不屈於苦難的褒揚,石頎卻好似沒看見他開口,而是自顧自地說:“然後我母親住院了。”
“操勞過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