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乳腺癌晚期。”
羅彬瀚徹底靜默了。現在他已不必再問為什麼石頎在大學時要去做兼職。“那麼,”他說,“多陪陪她?”
“她不想我陪著她。”石頎說,“她想在走之前看見我結婚。”
於是所有的謎題都解開了。羅彬瀚望了望眼前的人,終於感到她不再神秘難解,原來他眼前的不過是個疲於生活、困於命運的凡人罷了。隻是她今天似乎對他不大友善——這是他剛剛察覺出來的,她一口氣說了這麼多叫人為難的私事,壓根就不準備遵守什麼社交規矩了。而且這不是激情引起的,因為她正目不轉睛地望著他,唇邊帶著淡淡的微笑,等著看他要怎麼化解這個困局。
他有點迷惑了,心想她也許隻是太傷心了,而傷心的人難免激憤敏感。然而石頎的表情又似乎很鎮靜,帶著點若有若無的輕蔑。嚇到了嗎?她像是在無聲地發問,並且催著他走開。這也是第一次羅彬瀚感到她不是個內向羞澀的人,而是個難以討好、具有攻擊性的人。他已經快撞到她的棱角上了。
“你不大高興嗎?”他問道。
“這和你有什麼關係?”石頎說,語氣卻並不激烈,像是真的在提問。她端詳了羅彬瀚一會兒,然後又說:“你關心彆人的時候總像是裝出來的一樣。”
“有嗎?”
“那你是真的在意嗎?”
“在意什麼?”
石頎搖了搖頭。羅彬瀚感到自己近來越來越不受歡迎了,似乎誰都看他不順眼,連石頎也突然衝他發起了火。可是正因為如此,她的麵貌卻前所未有地清晰了。他看見的終於是一張有個性的臉龐,有著淡而細長的眉毛,五官柔和,隻是鼻梁中央的那塊骨頭微微凸起,有個不太顯眼的節。一處經過風化打磨的棱角。她的脖頸纖細而頎長,連接到肩膀的弧度十分優美,堪稱是體態中最出色的地方。而他先前的印象也沒錯,她的確是直發,披下來是正好蓋住後背。石頎,她和最近他接觸的人有個很大的不同,那就是她的名字是十分適合她的。
“這裡風太大了。”他忽然說,“我們換個避風的地方吧。”
那張帽子底下的麵孔望著他,眼神慢慢地有了變化。現在更多的細節變得清晰了。在她鼻翼左側有顆青色的小痣,耳朵比大部分人要貼麵,可能是經常戴帽子的緣故。
“好啊。”她說,但是腳下並沒有動。就在那個瞬間,羅彬瀚覺得自己搞明白了這是怎麼回事。他的精神好像也分裂成了兩半,一半為這件事驚訝不已,另一半卻很冷靜,告訴他這不過是注定的發展。他隻是略略沉吟了一下,然後主動提議道:“我們去上次的茶室吧。”
他們又去了老地方。在篆香繚繞的燈影中,石頎以平淡的語氣講了她在高三那一年所經曆的家變。她第一次知道了行賄罪的具體條款,而與這最重的一條相比,票據詐騙與逃稅也不值一提了。家裡並不想讓她知道得那麼多,因而她連具體的名字也說不上來幾個,可是既然大樹倒了,自然附著在上頭的藤蔓也就跟著倒了。然後她去了外地,勉強完成了師範學校的本科課程,也還完了親戚之間最後的債務。
“那麼,”羅彬瀚說,“醫療費?”
“已經籌到了。社保、社會捐款,我和弟弟的工資,還有我外祖父家的存款,加起來就差不多了。”
“真的夠用嗎?”
石頎坐在那兒,臉上帶著木然的微笑。“最多三年了。”她低聲說,“還用得著多少?”
他們相對默然地坐著。過了一會兒石頎說:“也講講你吧。”
“我怎麼了?”
“你的妹妹,”她頓了頓,“應該隻有一半血緣吧?”
“父母再婚了呀。”
“什麼時候的事?”
“你說再婚?”
“是說父母離異。”
“早就離了。”羅彬瀚說,“高中以前就分開了。”
他簡略地把這件事講了出來,本來應該很困難,結果真正脫口時又平淡無奇。也許是因為茶室裡很昏暗,也許是因為石頎先說了她自己的故事。在這樣一個受儘坎坷的人麵前,他這點家庭問題又似乎無足輕重了。他們談到了俞慶殊的現狀,也蜻蜓點水地提到了羅驕天。關於羅驕天的母親羅彬瀚卻隻能搖搖頭,他實在不夠了解對方。
“難怪,”石頎說,“你高中的時候總是不太開心。”
“我還不開心嗎?”羅彬瀚說,“我已經事班裡最會鬨騰的幾個人之一了。”
“但你總是有點假,就像是在戲台子上那樣。讓人覺得你不太誠實。”
“那說明我還演得不夠好啊,不然你就該覺得我很真誠了。”
“難道就不能是實話實說的嗎?”
“我不記得我說過什麼假話。”羅彬瀚問道,“高中時我到底怎麼得罪你了?”
石頎詫然地望著他:“得罪?”
“班級舞的事情呀。”羅彬瀚提醒道,“既然說到實話,你至少得告訴我這個理由吧。”
“那個,隻是太緊張了而已。我腸胃不大好,一緊張就容易有嘔吐反應。”
“可之前我們排練過的。”羅彬瀚說,他終於能夠在最合適的人麵前指出這個事實,“我們早就排練過了,而且排練時你是好好的。隻不過排練時你的對象不是我。”
石頎在燈光的前頭盯著他看,表情十分模糊難辨。“因為我當時想跟你說一件事。”
“但是不打算說了?”
“已經沒有意義了——那時是這樣想的。後來,我家裡就出事了,也就沒有心情想彆的了。”
“時間過得真快。”羅彬瀚說。他覺得石頎也在跟他想同一句話。一切都改變了,而最終又會回到原點。事情周而複始,明日將發生的不過是昨日已發生的。他不自覺地伸出手去,但是這時石頎的鈴聲響了。她拿起手機看了一眼。
“我阿姨來接我了。”她說,“我該走了。”
“我送送你。”羅彬瀚說。
“她就在外麵了。”
“我知道。”
石頎放下手機,無言地看著他。羅彬瀚等待著她的回複,心中有種強烈的預感。那是人站在高峰或樓頂時常常會有的錯覺,他感到在身軀之外,另一個自我正俯視著他自身的命運,知道這一切最終將導向的結果。一切事物都不是新的,但那也無關緊要了。此刻他等待著,接受任何給他的結果。
“那,”石頎問,“你下周還來嗎?”
“我們難道就非得選在這兒不可嗎?”
“你想去哪裡呢?”
“周中再想怎麼樣?”羅彬瀚提議道,“總有地方可去吧。”
石頎隻是默然地笑笑,仿佛覺得這件事難以有什麼好結果。但羅彬瀚已經站了起來,他把桌上的帽子遞給她,跟著她走出了茶室。在外頭的街上有輛陳舊的麵包車,駕駛座上的中年女人有雙淡而細長的眉毛,果真與石頎有幾分相像。她看到他時顯得很驚奇,隨即熱情地打了個招呼。羅彬瀚也招呼了回去,打開車門讓石頎坐上去。他看著麵包車遠去,這才自己回家去了。
俞曉絨這天留在家裡。她已經開始挑戰讀中文了,把記著潦草字符的草稿紙攤滿了桌子,菲娜就在最厚實的紙堆裡躺著睡覺。當羅彬瀚走進家門時,看見她不知用了什麼辦法,竟把一支鉛筆給彆在腦袋頂上,還能穩穩地不掉下來。
“你這是乾嘛呢?”羅彬瀚問。
俞曉絨隻不耐煩地抬頭他一眼,連招呼都懶得打——接著又抬頭看了他第二眼,然後盯住不動了。
“你買的魚呢?”她問道。羅彬瀚低下頭,看看自己空空的雙手。“忘了。”他鎮靜地說。
“那你都出門乾了什麼?”
“我下周再去買。”
“你很快就要開始養魚缸了。”俞曉絨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