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乾什麼?”他從喉嚨裡擠出聲音。
羅彬瀚打量著這張壓抑憤怒的麵孔。今天早上以前,他看這張臉時都有種本能的警惕,就像人瞧見一條斑斕蜿蜒的繩索時難免會聯想到毒蛇。可是眼下他已不覺得了,因為人的知感隻能建立在比較之上,你要是正被活活鋸掉一條腿,有人在你胳膊上打針的事就沒什麼好說的了。他現在看羅嘉揚的麵孔,真像一塊玻璃板那樣透徹而安全,底下無非是些高溫沸騰的汙水,而絕不會是一顆威力巨大的臟彈。在不吃東西的時候,鬣狗的臉瞧上去也挺可愛的。
“我需要用他們辦點事。”羅彬瀚說,“報酬我會給足,但是不能讓其他人知道。”
羅嘉揚一聲不吭地看著他,如同看著一個正常人突然發起瘋來。繼而他似乎覺得這裡頭有個什麼陷阱,就是為了要折騰他而設置的。“你不想讓你老頭知道?”他懷疑地問,“你到底想乾什麼?”
“我發現自己叛逆期到了。”羅彬瀚說。他露出爽快的笑容,告訴羅嘉揚在這個周末以前他就得有那些人的聯係方式。“你們勒索過嗎?”他確認道,“在路上堵過落單的人?往彆人腦袋後頭敲棍子?你們總不至於成天就是喝酒鬼混,連一道流血的傷口都沒給彆人造成過吧?”
等他們到了公司的時候,羅嘉揚已經不再跟他說話了。他已完全相信羅彬瀚今天是真的瘋了。羅彬瀚語調愉快地請他出去買點東西,自己則坐在車裡繼續哼著小調。等羅嘉揚走了,他才從後頭的置物台上拿過抱枕,從裡頭取出裝武器的內袋。他提著電腦包進了辦公室,不出一分鐘陸津就過來了,打聽他昨天去醫院的結果怎麼樣。
“沒什麼大事。”他輕快地說,“我忘了自己昨天吃過頭孢,又吃了點帶酒精的甜點。好在量不是很多,我睡一覺就好得差不多了。”
陸津放下了心。羅彬瀚問他昨天對審計組的招待怎麼樣,陸津告訴他一切都很順利。這頓招待的午飯吃了大概兩個小時,沒談什麼特彆重要的事。
“我本來應該去的。”羅彬瀚說,“跟他們的人熟悉熟悉,有些東西我也想請教一下專業人士——咱們找時間再安排一頓飯吧,我看這個周末就不錯。順便問一句,他們現在住在哪兒?”
儘管審計團隊裡有好幾個梨海市的本地人,事務所本身卻在蝸角市,這些人的住宿當然也得由甲方買單。這對他們倒是沒什麼為難的,因為他們自己名下就有酒店。果不其然,南明光把他們安排到了市區最好的一家酒店裡,也算是周全泠蕃的麵子。羅彬瀚對那家酒店印象很深,因為它外形奇特而故事頗多。他們給它起了個挺中規中矩的名字,叫“逐雅居”,但當地人總是管它叫“藍洞”,連羅彬瀚自己都經常這麼叫。就算是對一棟樓來說,綽號也永遠比名字更貼切。
“住那兒也不錯。”羅彬瀚說,“我記得那兒附近就是榆楊江,對吧?再往前就是入海口了。那裡好像還有個遊艇俱樂部呢,現在還開著嗎?”
“應該還在。”陸津不太有把握地說。
“去確認一下吧。他們估計得在這兒留兩三個月,我想我們多少也得招待一兩次旅遊之類的。照我看,去江邊或海邊玩玩都不錯。我們可以訂條遊艇,再去分江洲上住兩天。你也去查查分江洲上的飯店。他們現在的晚飯也在逐雅居吧?”
“是在那裡。”
“我今晚過去和他們一起吃飯。”羅彬瀚說。放在桌上的手機屏幕突然亮了起來。他瞄了一眼,看見屏幕上的消息如流水般刷過去。但他沒立刻打開,而是又和陸津說了幾件外地分公司的事,然後才打發對方走了。等辦公室的門關上以後,他才把這整個房間打量了一圈。在天花板上有個煙霧報警器,一下一下地閃著紅光,總叫人疑心它裡頭藏了個攝像頭,其實那不過是正常現象。這房間裡並沒有另一雙物理上的眼睛,但確實不止他一個思想存在。
他拿起手機看了看,在所有聊天框的最頂部多了一個他從未親自加過好友的聯係人,昵稱是英文的,叫作“愛麗絲·凱特勒”,頭像則是一幅色調與形狀都極為怪異的森林油畫。昨天晚上,羅彬瀚偷偷摸摸地拿這副畫去網上搜索,他還沒來得及在搜索框裡把圖片上傳,“愛麗絲·凱特勒”就主動告訴他這幅畫是愛德華·蒙克所畫的《黑雲杉森林》。
“我們也不必真的到這種林子裡逛逛吧!”羅彬瀚對手機這樣說。他自己沒有開攝像頭或麥克風,但聊天框裡卻回給他一個由簡單字符組成的笑臉。
“上線”後的李理喜歡用這種假裝聊天機器人的方式跟他交流。一旦遠離了那個裝載她數據的黑匣子,她似乎就無法再以傳統的幽靈形象到處晃蕩,也不再用那種標誌性的腔調同他交流了,從時時刻刻發來的消息裡,羅彬瀚讀到的隻是一行行不帶感情的實時情報。就在這棟大樓裡,以及他們可能需要的每一個地方,每台聯網的電腦與手機都已成為她的眼目。潘多拉魔盒已經打開了,現在林子裡無處不是監控著野獸行蹤的哨探。
這樣徹頭徹尾地侵入彆人的生活還真是羅彬瀚從未想象過的事,可實際體驗並沒那麼震撼,因為真正乾這事的人畢竟還是李理。她隻把她認為有必要透露的信息給他,通常都是簡潔的文字,偶爾帶有地圖或圖示。於是羅彬瀚知道小容今天還是來了,就在財務部的會計辦公室裡跟彆人聊天,話題正是新來的審計組成員。與此同時李理也追蹤了外地的南明光與正經過路口攝像頭的羅嘉揚,她甚至追蹤到了雷根貝格,告訴他此時此刻俞慶殊正在電腦前起草一份刑事案件上訴狀。
她就這樣時不時地刷新著信息,向他通報許多人的動向。或者羅彬瀚主動問她,她就會告訴他過去一個小時裡石頎正在專注地工作,而俞曉絨的的確確在寫她的家庭作業。如今這鬼丫頭也無所遁形了,這使羅彬瀚產生了一種有負道德的勝利感。但他也努力告訴自己這實在沒什麼可得意的,這隻是為了完成他們的狩獵目標,而不是為了彆的什麼目的。如果這是一場遊戲,那他現在就是在作弊了。李理也真像是個外掛,隻不過不是黑客送的,而是天外來客送的——他真想問問那個天外來客是否預見到了今天的情況。荊璜把黑匣子拋給他時看上去真是不情願極了。
遺憾的是,總公司並不奉行特彆嚴苛的辦公室管理製度,因此攝像頭隻布置在關鍵的進出口與重要的文檔室內,大部分會議室都是監控盲區。李理隻能通過移動設備的麥克風和攝像頭來告訴他底下的某間辦公室裡正發生著什麼。審計組已經到了,有五個人已打開電腦,另外幾個則聊著關於近期股市表現的閒話。一切都是以文字概括的形式出現在羅彬瀚的手機屏幕上,這些監聽記錄讀起來就像跑團記錄似的,隻不過要無聊得多。因為它們大部分都是無主體的,關於旅遊、天氣或八卦緋聞。謝天謝地有李理負責過濾和總結,否則足以叫任何一個監聽者昏睡過去。
李理甚至還給了他一張簡單繪製的會議室地圖,沿長桌分布著十幾個小點,標識著每個人的名字。羅彬瀚問她怎麼能肯定每個人的具體位置,她解釋說這是綜合了網絡信號、幾個攝像頭畫麵與聲音定位算法的綜合結果。儘管已經相當全麵,可卻有一個最重要的缺陷,那地圖上隻有十二個標著名字的小點——他們真正的目標卻在這張簡圖上隱形了。
“他在房間裡嗎?”羅彬瀚不確定地問。
手機裡跳出了一行描述,告訴他今天早晨九點零七分三十二秒,審計組的十三個人在入口與電梯口的攝像頭下經過,並且沒有被拍攝到離開的畫麵,那意味著沒有人提前通過正常途徑溜走。狩獵目標在李理那無處不在的眼目中卻是無影無形的,如果他真的在房間裡,就意味著他沒有被攝像頭拍到,沒有被麥克風錄到,甚至身上沒有帶著一件聯網中的電子設備。這種“隱形”可不像是無意為之。
“他好像知道你在這兒。”羅彬瀚說,“他跟整整十二個談得高興的人在一個屋子裡,卻一句話都不說?這肯定會顯得很反常吧?你覺得呢?”
手機裡隻回給他兩個字:可能。
“那他知道誰不在這兒嗎?”羅彬瀚又接著問,馬上又覺得這是個多餘的問題。周溫行當然知道,否則怎麼敢跑到他樓底下晃蕩呢?李理沒有回答他。羅彬瀚便自己從椅子上起來了。既然李理的眼目找不到目標,他隻好自己去看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