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這一幕的男生,竟然發出了短促的笑聲。本來正投入的蔡績惱火地轉頭看,男生立刻舉起雙手,投降般後退了一步。
“彆生氣彆生氣,我也是很喜歡這個角色的。隻不過,剛才的造型和神態,感覺有點像我認識的某個人。想想就覺得很好笑。”
完全不知道有什麼可笑的。蔡績也懶得去搭理這種自說自話的人。好在後麵的劇情裡對方就保持著安靜,再也沒發出掃興的噪音。為了複仇而生的修羅之女,在飛濺的鮮血中漫步而行,冷漠的容顏與揮舞的雪刃,正是後人再也難以仿效的女殺手形象。演員的姿容神態都如冰雪般疏離而美麗,即便是含著殺氣的盛怒,在鏡頭中也使人目眩神迷。倒也不是說相信現實裡有這種人,他隻是覺得這個形象令人神往。
“說起來,”趁著視頻進入強製廣告的時間,他背後的男生有開口了,“我最近剛好在研究人魚相關的民間故事。”
因為插播的廣告還有五十秒才能跳過,等得不耐煩的蔡績終於願意施舍對方一個眼神。他扭過頭去,赫然發現對方早就從內屋裡搬出了一把最舒服的靠椅,自顧自地坐下來了,手中還握著一杯從熱水瓶裡倒出來的熱茶,簡直把店裡當自己家了。他想著至少得把老板專屬的椅子換出來,對方卻信誓旦旦地說:“沒問題的,我和這裡的主人很熟的。”
說到這個地步,再想趕對方起來就不那麼容易了。蔡績也不想費那種心力,乾脆就裝作沒有看見。
“你不覺得穿紫色衣服的雪姬有點像人魚嗎?”
“沒。”
“我是指氣質上。當然,從名字和身世來考慮,更大的可能是參考了雪女的傳說,但隻有紫色那一身特彆像人魚。”
“我沒看出來。”
“是嗎?或許是我過度聯想了吧。原始傳說裡的海妖隻是非人的怪物,與空中或山中的女妖並沒有本質不同。後來隨著宗教和文化因素的影響,就變成了連靈魂也不具備的可憐生物——因為隻有神創造的人類才有靈魂嘛。所以,水之精靈如果想要得到永恒的靈魂,像人類那樣在死後升入天堂,就必須要得到人類的愛。這樣看來小美人魚與其說是為了王子而死,不如說是為了追求永恒的靈魂而死——可我還是覺得怎麼都說不通嘛!可以活三百歲的人魚無法擁有不滅的靈魂,人類死後靈魂卻還是活的。假如這是真的,那一個人在暮年死去,靈魂到底是以什麼時期的狀態固定呢?要是以年邁昏聵的狀態得到永恒,那就沒有什麼用處了,可年輕的時候經驗和知識就不足。到底哪個階段最能代表一個人的完美品質呢?我想中世紀的神學研究裡應該會有些非常有趣的答案吧!唉,不過已經沒有時間去查了。今天下午的時間必須拿來修車,否則就真的趕不上了。”
說到了興頭上的男生,自顧自地在那裡滔滔不絕,根本就忘記了聽眾的存在。蔡績也隻是聽而不聞,半途就迫不及待地跳過了廣告,繼續看這部早就爛熟於心的電影:擺平打手追到密室儘頭卻發現目標早已自儘;決定歸隱時最初的仇人卻死而複生;成功複仇卻因此而失去了幫助自己的愛人。雖然每一個劇情在如今都不再新鮮,他還是對這部電影百看不厭,大概是因為實在喜歡女主角的形象。說是因為複仇女殺手的身份很酷,或是長得很漂亮,似乎顯得有點膚淺,而且也不完全是那麼回事——不是向往異性的那種喜歡。要說是對英雄的自我代入,也會覺得有點搭不上邊,說到底他並沒忽略演員是個美女。想來想去,可以說是對藝術形象的那種喜歡。難道就不可以嗎?就算他沒怎麼讀過書,也不是欣賞不了好東西。
結局到來的時候,身受重傷的女主獨自在雪地裡踉蹌前行。故事前半段裡就已授首的仇敵的女兒突然從角落中衝了出來,將最後的致命一擊插進雪姬的腹部。雪姬望著她,什麼反應都沒有,直到她倉皇而去,才慢慢倒在地上死去了。一直到影片結束,屏幕外觀看的兩人都沒有再說話。
“真可憐。”男生說。
蔡績不以為然地看著對方。他覺得要是單以“可憐”來形容攝人心魄的結局,未免也太不懂得欣賞。原來讀大學的人也不過就是這種水平。
“不是說女主角,是指那個賭鬼的女兒。沒記錯的話,她親生父親是一直靠著她的賣身錢來賭博的吧。就算以往有什麼樣的養育之恩,也算是償還夠了。那樣的父親值得犧牲自己的人生嗎?不如說正是賭鬼父親死了,她才能真正過上正常的人生。就算如此,她還是要為犯下罪行的父親報仇。這細究起來到底是什麼心理呢?是世間真的存在毫無條件的愛,還是因為長久以來付出的東西實在太多,才更不能接受真相?不過,說到底我覺得這是創作者故意為之——非要不厭其煩地安排角色為了生而不養的血親犧牲自我,這樣的故事看多了也會覺得無趣。這點雪姬也是一樣的,一出生就是母親為了死去丈夫報仇而準備的工具而已。她那種冷酷無情的個性,對於為毫無血緣的‘父親’報仇的執念,居然還能清楚記得自己出生時的情況。這些不合常理的設定,簡直是像被生母的陰魂所附體了。這麼說來,她根本就不像是世俗意義上的子女,而是通過生育儀式創造出來的召喚物。你覺得呢?真的有母親會為了死去的丈夫而對子女施行這種要求嗎?”
被對方滔滔不絕又內容跳躍的話語弄得暈頭轉向,蔡績甚至都沒搞懂最後的問話到底是在向他征詢些什麼。隻是因為反反複複地聽見“父母”之類的詞,他忽然就想到了小芻。
“……你覺得父母都會把子女看得很重嗎?”
“那倒不是。”男生輕快地回答道,“如果不經過訓練和思考的話,人是天生隻能從自己角度思考問題的嘛。說實話,我自己也是沒被當回事的子女,既然被這樣生下來也無可奈何。”
蔡績有點懷疑地打量對方,並沒從這個人的形象上看出多少家庭不幸的痕跡。怯懦也好,憤怒也好,不安也好,對方完全閒適自得,和小芻沒有半點相似之處。他剛要質疑對方,店主已經回來了。
“終於回來了!”男生說著從椅子上跳下來,向著麵露笑容的店主迎去。蔡績關掉屏幕上的網頁,認命地按照店主的吩咐去倉庫裡拿刃具和鏈條,然後跟著去學怎麼修理。因為順道還做了除鏽和補漆,陸陸續續地也花了快兩個小時。期間忙著乾活的店主與男生閒談甚歡,說著學校考試和軟件操作之類的話題。蔡績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依稀知道這個大學生可能在教老板怎麼用某些電腦軟件。可能是設計名片之類和宣傳圖之類的事情吧,他也不感興趣,隻是交錯著回想電影劇情和小芻失蹤的事。
“總算搞定了,那麼我就先撤了。等下還要和彆人碰頭。”
興高采烈地鬼扯了兩個小時以後,男生終於扶著煥然一新的自行車準備離開了。蔡績坐在門邊,正想著這一單絕對是賠本生意,結果對方卻停下腳步,從籃筐裡掏出一罐咖啡放在他腳邊。
“買多的就送你當謝禮吧。反正一個人每天也不該超過三罐。”
蔡績茫然地抬起頭看著他。這時,常年環繞城市的陰雲就壓在對方的雙肩上。男生也正抬頭打量著那片慘淡的蒼穹。
“雪姬是在雪天出生的,最後也死在雪地裡。”男生說,“那麼從藝術的角度來說,對於一個出生在雨天而被命名為‘雨’的人,什麼樣的死法最合適呢?”
“啊?”
“從雲中墜落到海底——你覺得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