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能聽見,也能看見。蛇的尾巴。”
細小的鳥喙隨著聲音輕輕翕合,仿佛想去啄那條正在無形中歌唱的尾巴。它的渴望如此強烈,竟然還掙紮著想要站起來。
“去找那個人。快點去找呀。找到他,你就可以拿回失去的東西。”
“隻要找到他就行嗎?”
黑鳥無可奈何地瞧著他:“你真笨。”
“啊?”
“蛇尾巴,要砍掉的。”
那樣的話不就把蛇激怒了嗎?他在心裡暗暗地想著。然而因為心煩意亂,他也沒有閒情做這種爭論。不管黑鳥怎麼說,他可從來沒覺得自己很笨。“砍掉蛇尾巴”之類的話,說穿了不就是要殺掉一個人嗎?正和上次做夢時黑鳥所說的一樣,是想告訴他隻有殺死某個人,自己才能夠痊愈。
“如果殺了人的話,我也活不了。”他一邊唾棄著自己,一邊又忍不住繼續對黑鳥說,“我……我從來沒殺過人。”
“從來都沒有嗎?”黑鳥認真地,仿佛帶著驚奇地問,“你明明長得這麼大了,一個人都沒有殺過嗎?”
“當然沒有!那是犯法的事!”
“但是,你不做的話也一樣會死呀?”
那完全是不同的。就算同樣是死掉,什麼都沒做地病死也比殺害無辜後被判處死刑要好得多。他剛一這麼想,黑鳥又細細地笑起來,那天真的笑聲裡間雜著淩亂支離的喘息。“為什麼呀?比起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病死,被彆人用痛苦最少的方式殺死不是更好嗎?對你來說,現在犯什麼罪都是毫無代價的了。隻是自殺的方法不同而已。彆人,已經殺不了你了。”
聽到這句似曾相識的話,他像被人打了一棍子似地跳起來。吼叫聲條件反射地從他喉嚨裡衝了出來:“那也不該連累無辜的人!”
“是嗎?為什麼?”
“你再說這種話,我馬上就從這裡離開。”
黑鳥稍稍抬起瘦小的腦袋,仔仔細細地打量起他。雖然那目光照舊令他感到不適,但也不像過去那樣滿懷惡意。它隻是好奇地望著他,過了一會兒後才問道:“生氣了嗎?因為那個咬掉彆人手指的老人?”
“你……”
“我知道的呀。但不是因為在你的夢裡。對你這個層級的生命來說,我想知道的東西就能知道。”
還不等蔡績反應過來,它又把腦袋垂了下去。
“不過,這兩件事是不一樣的。因為那個人就隻是尾巴而已。就算你把他殺了,也不會有任何懲罰。”
“怎麼可能?這可是殺人,警察一定會……”
“才不會呢。隻要那個人死了,你就立刻得救了。這點是千真萬確的。”
“你是說,隻要這個人死了,我的病就會立刻好轉嗎?”
黑鳥靜靜地盯著他看了一會兒。“你真笨,”它說,“就算想教會你也隻是浪費資源。真討厭。”
“……你發什麼脾氣啊?”
黑鳥依然固執地重複道:“把我的資源浪費在你身上,真討厭!”
既然如此,他不如直接走開——這個想法伴隨著怒氣冒了出來。他馬上就想放任這個東西自生自滅,隻是看見它那副奄奄一息的樣子,一時又覺得這樣做有些殘忍。還沒等他理清楚自己的思緒,黑鳥已轉變了態度,近乎央求地對他說:“去把那個人殺掉,不行嗎?”
“……不行。”
“肯定不會有死刑的。”
聽到這信誓旦旦的孩子話,蔡績感覺自己簡直要被氣笑了。“你怎麼知道沒有?”
“因為,那個人本來就是要死掉的。打開瓶子的時候必須把封口撕掉,對吧?隻要瓶子打開了,裡麵的東西出來了,你就不會有死刑這回事了。而且……”
“而且什麼?
“你的朋友,是被他害死的哦。”
比之過往截然不同的湖水,在瀲灩閃耀的波濤中起伏變幻著。蔡績有點失神地望著那迷幻的景象,心想誰能稱得上是“自己的朋友”?緊接著答案自動浮現在心中——自然,在這裡能稱得上是朋友的人,大概也隻有失蹤的小芻了。
“小芻……和那個人有關係嗎?”
“去把他殺掉。”黑鳥依然祈求似地說,“不行嗎?明明就全是他的錯呀。隻要那個人死了,神靈就會把朋友還給你的,病也會治好的。”
會在夢裡構想出這樣的對白來,自己大抵是真的患上遺傳性精神病了——他一邊這樣想著,一邊卻像被湖水吸引那樣,渾渾噩噩地,身不由己地,朝著黑鳥進一步俯身過去。已經接近到極限了,如果再往前一分一毫,他都會因為失去平衡而跌進湖裡去。他張開嘴,說出來的話輕得就像在對睡著的毒蛇嗬氣。
“如果碰上的話,我確實可以看見他吧?”他悄悄地、口舌乾澀地問,“聽到他的聲音,我也可以辨彆出來?”
“可以的,可以的!”
黑鳥連連應答的聲音,聽起來反倒像噪鵑刺耳的啼鳴。隻不過是夢而已。在夢裡把無關的人當作自己生病的罪魁禍首,甚至被勸說著要實施謀殺,雖然不是件光彩的事,可到底也沒有真的傷害到誰。這就像是為了尋求刺激去看驚悚電影一樣,把內心的陰暗想法在無人處宣泄掉,人的精神才能保持正常。
“要是,”他聽見自己這樣說,“要是真碰到這樣的人,我就相信你的話。”
現實裡當然不會有“蛇尾巴”,因為生病的是他自己,被迫承擔後果的人也隻會是他自己。可是——萬一真的有這樣一個人存在呢?萬一超越現實的情況真的發生,那是不是說明黑鳥的建議是有效的呢?
黑鳥的眼睛閃閃發亮。那如火苗的光亮並不來自它小小的、垂死的身軀,而是映出了湖水的色彩。
“你一定要去做。”它說,“這是為了所有人。隻要蛇尾巴死掉,創造我的神靈就能把你的朋友還給你。”
從黑鳥稚嫩的聲音裡,他第一次聽出了真誠的情感。真的是神靈把這隻說人話的鳥送進他的夢裡嗎?那麼彆的奇跡是否也可能發生?或者這也是自己絕望之中幻想出來的古怪信仰?躊躇之中,他輕輕地叫喚了對方一聲。
“喂,創造你的神,叫什麼名字?”
“想知道嗎?怎麼樣都想知道?”
“你不說就算了。不過,這片湖……到底是怎麼回事?”
從最初就被他壓在心底的疑問,此刻終於忍不住拋了出來。黑鳥的翅膀似乎因為喜悅而輕輕揚起,很快又無力地耷拉下去。
“很漂亮吧?現在的狀態。這個分區要重啟了,所以,把舊的東西都清理掉。很漂亮,是不是?”
像是想討要誇獎那樣,黑鳥反複地征詢著他的意見。他隻得鼓足勇氣,再次抬起頭打量整片湖水。
夜色中已經看不見黑塔的蹤跡,隻有滾滾濃煙般的飛雲環繞著滿月。曾經在湖麵上肆意生長、繁茂到彼此推擠的浮葉已然顯露出頹敗。高處的圓葉蜷曲而憔悴,發黑的邊緣處如遭烈火燒燎。在敗葉之間,一簇簇明亮的紅火搖曳著。那應該是這些植物所結的花朵吧?然而他根本看不清花朵的形體。眼睛越是去追逐光源,視野裡反而越是一片漆黑。恐懼於會因此而失明,他隻能去看湖水上的倒影。那發光的影子也是破碎而扭曲的,在鼓噪沸騰的湖水中飄舞。
水中之火。他情不自禁地這樣想。湖中燃燒不止的火焰才是真實,而水上變幻的花朵不過是火的倒影,是破碎星辰自湖心深處升起的一縷幽魂。如果這也隻是自己的幻想,那真實究竟又存在何處?是否真有一位神靈創造了整個世界?
在這徜徉著花火的湖麵上,黑鳥的影子漸漸單薄下去,仿佛隻是一堆偶然聚攏在那兒的羽毛。隻有閃爍火光的眼睛望著他,依然問道:“重啟時的樣子很漂亮,對吧?”
駭人的壯麗。他心裡想著這個詞,慢慢地,像抵抗不住誘惑般點下了頭。孩童歡喜的笑聲彌漫在湖麵上,使他胸中充溢著重獲新生般的希望感,同時卻又如此的羞慚與驚慌。夢醒以前,他清楚地聽見了自己的心聲:要是能讓這場夢變成現實的話,他情願為此去殺人;而睜開眼後,他又感到自己距離瘋狂更近了一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