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不是有語言障礙之類的毛病,護士完全不跟他說話,也不回答他的問題,隻是在他提出要求時才會一板一眼地行動。讓她扶一把就真的隻會扶那麼一下,讓她開門也就是隻是把門鎖打開,甚至都不會多替他扭一下門把手。但他沿著病房外的走廊慢慢往前挪步時,她就站在幾步外漠不關心地跟著,說不定是在防備他出逃。
病房外的走廊是回字型的,將樓房中間庭院似的空地圍繞起來,好似一個超級放大版的四合院。走廊外側全部都是門扉緊閉的病房,沒有看見樓梯或電梯間的所在。通過窗戶看到底下的庭院與對麵的樓層後,他知道自己應該是在六樓,可是不清楚樓層各自的功能區分。散步途中,他的眼睛總忍不住瞟向那一扇扇緊閉的病房房門與布簾垂落的窗戶,好奇裡頭是否也有和他一樣的人。
“這裡是精神病院嗎?”他試探著問那個跟著他的護士。對方隻顧低頭絞著自己的手臂,像翻花繩那樣把細長的手指互相繞來繞去。明明是青蔥般纖細白嫩的指頭,翻轉扭動時卻好似蠕動的線蟲,完全找不見關節痕跡。蔡績隻看了一眼就覺得心口突突猛跳,慌忙把臉轉開,去看被樓房包圍在中央的庭院。
從高處望去,中央庭院的麵積大概在百平左右,多數都掩蓋在樹冠的遮蓋下,看不清是什麼樣的風格,隻能偶爾瞥間草坪間露出青白色的卵石徑,還有溪流般的活水在薄暮中隱隱閃光。那茂密的花木與幽深的意境,簡直像在醫院裡修了個小花園似的。
就在這個被病房包圍起來的庭園中央,樹木呈八角形排列著,其間透出微弱的橘黃色燈光,依稀是某種供人休憩的小築。但不是中式庭院中常見的精致角亭,不過是個四四方方,搭建得極簡單粗糙的竹棚。當他在六樓繞著大半個圈,自另一個角度觀望那裡時,才發現棚中坐著先前那個女人——隻能從棚蓋邊緣看見垂落的裙邊和穿著黑色皮鞋的雙腳,因此也無法定論。
衣服的確很像是那個女人。不過白天她明明說是有事而離開,樣子也的確顯得很匆忙,為什麼這會兒又坐在庭子裡不動呢?他不由停住腳步,在窗邊上下左右地探頭張望,企圖能從竹棚的某條縫隙裡看清裡頭的人究竟在做什麼。這種近乎滑稽的嘗試足有快十分鐘,竹棚底下露出的那雙腳一動也不動。是在做閱讀之類需要專心的活動,還是正在跟其他人談話?直到身旁的護士推著他往回走,蔡績也還是沒搞清楚這點。他配合地回到了那個青綠色的房間,看著護士拉上窗簾,鎖上房門,心想這肯定是個難熬的夜晚。然而寂靜帶來的首先是困乏,還不等他感到無聊,沉沉睡意就征服了他。
次日早上,還是那個護士來了,帶給他粥點作為早飯,還有一個收音機和幾本故事雜誌以打發無聊。這使得蔡績想起了自己的手機與錢包,他向護士打聽,可對方照舊不理他。整個白天他都隻能靠這些東西消遣,或是按下床頭的按鈕,好讓護士開門放他去廁所。傍晚的時候他仍被允許到走廊裡散步一段時間,並且遠遠地望見庭院中央竹棚底下的人影。第三天的情形大同小異,隻是護士給他弄來了一個老式的遊戲機,可以打打貪吃蛇或俄羅斯方塊。第四天他又得到了一本內容挺古怪的民間故事集。這些東西看起來都很舊,不知道護士是從哪裡弄來的。
他甚至不知道這個護士姓甚名誰。不過這件事也沒有太大的影響,因為幾天以來她是他唯一能見到的人,也便沒有特意稱呼的需求。儘管每天傍晚時分他都被允許去走廊裡散步,透過連排的窗戶看到樓內的庭院,庭院竹棚下的人影,還有其他樓層的各種房間,他卻始終再沒見過任何其他的醫生、護士或者病人。這個地方根本不像醫院或瘋人院,而更像是某種私人擁有的療養所——隻不過療養的生活稍微有點像坐牢而已。
半監禁的生活持續了一個星期。蔡績以為自己會受不了,會被混亂的記憶與滿腹的疑雲折磨得徹夜難眠,飲食不進。可他竟然漸漸地習慣了,甚至是有點喜歡上了這種單調而幽閉的生活。比起那段錯亂的噩夢,眼前的時光寧靜、安全,沒有什麼需要害怕和憂愁的東西(他已經不怕那個有古怪胳膊的護士了,並且偷偷起了“花繩姐”這樣一個綽號)。他心裡的疑惑又一次隨著時間淡去,漸漸地停止思考,反而把興趣放在了護士給他的舊書上。不知是不是經曆過的緣故,以往他覺得誇張矯飾的靈異故事如今也能看得津津有味,並且懷疑這些事是否真的也有人經曆過。隻是護士並不允許他通宵開著燈看書或聽收音機,因而他開始偷偷摸摸地把雜誌藏在被窩裡,並在夜裡用遊戲機界麵的燈光照著讀。
正是在某天夜裡的這種時刻,當他躲在被窩裡讀得起興時,房門被悄然打開。雖然雜誌藏在被單底下,卻沒法掩蓋紙頁被匆忙合攏的嘩啦聲。他有點尷尬地探出頭,發現進來的並非護士,而是自稱為院長的年輕女人。她背靠門站著,走廊的燈光照在她臉上,顯出薄妝難以掩蓋的疲倦之色。她的表情卻較前次大為柔和,甚至隱隱帶著一點微笑。她打開房裡的燈,走到床邊坐下。
“看書的話還是開著燈吧,對視力比較好。”
蔡績訕訕地答應了一聲,眼睛不由落到了對方的衣著上。並不是上次的穿著,但款式與色調卻差不多,可見就是對方慣常的風格。像是沒察覺他的暗中打量,對方繼續問道:“這幾天過得還好吧?”
“……嗯。”
“有什麼不舒服的地方嗎?身體上的,或者精神上的?像是做噩夢或者產生幻覺?”
蔡績搖搖頭。
“那就好……你的名字是蔡績吧?”
“是。”
“你隨身的東西收在員工休息室裡,等過幾天會還給你的。有什麼急著想要聯係的人嗎?”
“……沒有。”
“家人朋友之類的,一個也沒有嗎?”
“沒有。”
不知為何,女人在這個晚上似乎格外好說話。她與蔡績無言地互望了一會兒,然後像所有不擅聊天的人那樣把話題交了出來:“你有什麼想問我的嗎?”
“……我得了什麼病嗎?”
女人稍稍沉默了片刻,回答道:“也算是病了吧。”
“還能治好嗎?”
“恐怕是不能徹底康複的。”
“那……後遺症嚴重嗎?還是說會死?”
“你害怕死嗎?”
對於這種古怪的反問,蔡績隻能瞠目以對。女人又想了想,說:“我會儘力救治你的。無論如何,不會讓你在發病的狀態下死去。”
“……謝、謝謝?”
鬨不清對方這突兀的承諾到底算怎麼回事,蔡績也隻能說出這個他一貫認為矯情的感謝詞。
“還有彆的想問嗎?”
他想問的東西豈止千百,但以當時的境地,竟然不知從何問起,最後隻能說:“這個醫院是怎麼回事?好像……沒看到有什麼人。”
“這裡本來就是為了收治你這類人才存在的。先前有很多類似的病人都處理好了,所以已經閒置了一段時間,現在基本也隻有你需要住院了。你就當自己是在享受貴賓待遇吧。”
說到這裡,對方竟然還真的微笑了一下。這是蔡績第一次感覺到,自己麵前的並非毫無人性的幽魂,而是一個有著正常情感和思維,甚至是一個性情非常文雅的人。
“蔡績。”
“……啊?”
“關於你的病情,有些重要的事我必須要同你說明,你也有權利知道。但是,我覺得現在的你還不是能夠接受的狀態,所以還是再過一段時間吧。這段時間裡你就住在這裡,有什麼需要就和護士說,我也會儘量抽時間過來的。”
“……你是想說我快要死了嗎?”
“不是。至少不是你現在想象的那種。而且我也說過,不會讓你發病而死的。所以這段時間你就放心修養吧。”
說完這話以後,她就利落地起身走了。按理說聽到這種不明不白的話,蔡績隻會更加忐忑,可是“院長”的承諾卻不知為何使人覺得安心,使人感到的確能夠得救。於是他又睡下了。自那以後,護士對他的要求變得很寬鬆,而“院長”也確實隔三岔五就會過來同他說說話。他們快像是常識內所謂的朋友了,她卻始終沒有再提起那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