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病房居住的日子一天比一天更愉快。作為病人,這般體會顯得有些古怪,可修養生活的幸福的確在過往十幾年人生中都殊為罕見;這種愉快建立於健康的作息與衣食的無憂,是在打工掙錢時不曾想象過的,至於封閉生活最容易使現代人感到的空虛無聊,相比起他先前發病時所受到的困絕,簡直就是不值一提了。他已經不再是一隻誤闖人類城市的野生動物,又重新能夠閱讀,能夠接觸到電視和廣播,能夠在走廊的窗戶前聆聽鳥鳴和樹葉抖動的聲響,並且讓自己的手觸摸和感受到每樣真實的事物。這一切暫時就是天堂的日子。
當他終於對這種驗證自我存在的幸福漸漸適應,快要回到普通人在日常生活中所保持的遲鈍狀態時,“院長”時不時的探望又滿足了他和同類交流的願望。她總是在天黑以後來,臉帶倦容,可態度卻很友好。蔡績不禁為當初害怕她而感到羞愧。
“最近身體有什麼不舒服的地方嗎?”
她總是以這樣一個問題開場,順勢坐下同他說話,談談今日的天氣或飲食,還有蔡績從書上看到的內容。起初談話常陷入尷尬或緊張引起的冷場,但隨著時間過去,蔡績也越來越敢於向她提問。
“這裡真的沒有彆的醫生和護士嗎?按理說,不可能隻有一個護士吧?”
“也不是完全沒有。隻是,現在既然沒有病人,就讓他們都休假去了。”
“……薪水還是照拿嗎?”
“嗯,報酬是事先就定好的,也不能因為沒有新的病人就反悔吧?”
“那,醫院怎麼運營得下去呢?不會缺錢嗎?”
“這倒是沒關係,運營資金主要是我在承擔。”
“原來你這麼有錢。”
院長不置可否地望著牆壁。蔡績偷偷打量著她,想從衣著打扮上猜出她的經濟來源。可是,儘管她稱得上是個引人注目的美女,衣著卻稱得上樸素,往高處說也不過是淡雅罷了。沒有辨認出什麼名牌,也沒佩戴珠寶首飾,不過她那總是倦怠的神色似在說明:這的確是個事務繁忙的人。
“你到底為什麼要給這家醫院付錢呢?”
“是為了方便專門治理——這麼說恐怕不能讓你明白,等以後再解釋吧。”
聽出對方不會再透露更多,他也就識相地收起了好奇。院長問他是否想要些彆的東西,他也隻是搖頭表示不必。
“不用覺得不好意思。就算是比較難弄的東西,也可以先告訴我。弄得到的話就會替你想辦法。”
“我能到這棟樓的其他地方走走嗎?這個樓層以外的地方?”
院長怔了一下,繼而看透他心思一般問道:“你是想去樓下的庭院裡吧?”
“嗯……就是想呼吸點新鮮空氣。”
為了避免尷尬,他違心地說出這個過得去的理由,然而院長沒有被他欺騙過去。她隻是微笑著問:“是發現那裡經常有人了吧?”
他隻得承認了。還不等他發問,院長已經主動說:“這裡比較清淨,所以我平時會在那裡辦公。”
“不去辦公室裡?”
“就像你剛才說的,那裡空氣比較好而已——對你的健康應該也有好處。那麼等下我會跟護士說明的,讓她在方便的時候帶你去那裡散散步。隻是有時候我也需要用到庭院,恐怕不能天天讓你過去。”
有了這樣的許可,次日的傍晚他終於被護士帶到了隱藏在病房門後的電梯間,第一次離開了被屋頂籠罩的空間。從底樓走廊出來以後,護士便停下腳步,無所事事地望著天空。蔡績本來還想等她,她卻隻是推了推他的肩膀,讓他麵向樹蔭如壁的庭院入口。
“你自己,去。”
“你不一起過去嗎?”
護士搖搖頭,好像也不怕他趁機逃跑。蔡績隻得一個人穿過水泥步道,踩上被八角金盤掩蓋的卵石步道。中央庭院在高處看來既狹小又普通,走入其中後卻曲折如迷宮。林木幽晦,小徑蜿蜒,夜蟲在黑暗中彼此應唱。偶爾有幾盞燈籠草樣式的草坪燈露出來,那橘黃色的微光也大半被蔓草遮蓋了。他一邊數著燈一邊往前走,直到看見那座許多次從高處俯瞰過的竹棚。
竹棚裡坐著院長。她請他坐在自己對麵,依然像過去幾次那樣問:“今天感覺怎麼樣?”
“沒什麼特彆的。”
“對這個庭院有什麼評價呢?”
出於禮貌和感謝,他想要儘力地對這片小小綠園讚美一番,可惜任憑怎麼努力,張嘴時依然詞窮。
“這裡……很安靜。”
“會有種安心的感覺吧?”
院長說著,把放在中間石桌的雨傘挪到了自己腳旁。蔡績忍不住朝著她的坐處張望了幾眼,卻沒看見想象中應有的辦公物品,隻有屏幕閃爍的手機正擱在她的膝蓋上。
“你還在辦公嗎?”
“嗯,正在和彆人討論一些工作上的事。”
“那……我打擾你了嗎?”
“沒事的。那種天天有歪主意的家夥,不必急著回複他。”
這麼說著的院長,把手按在太陽穴邊揉動著。看見她滿麵倦容,還微不可察地歎著氣,蔡績終於忍不住問:“你平時到底都在做什麼工作呢?”
“姑且算是在管理一些機構吧。”
“那你至少算是個小老板吧?”
“隻是收拾彆人惹的麻煩而已。你呢?生病以前是做什麼的?”
沒有想到對方會把問題反拋回來,他一時間覺得有些難以啟口。但他立刻又告訴自己做修車學徒並沒什麼丟臉的,既沒偷也沒搶,隻不過是時運不好而已。他把自己的兩段工作經曆全都說了,院長用手掌扣著手機屏幕,垂下頭靜靜地聽著。
“然後是因為發病才丟了工作嗎?”
“嗯……這麼久沒去上班,肯定已經被開除了。”
“不一定的。如果老板是負責任的類型,說不定已經替你報警了吧?他那邊應該也有你的證件信息,就算聯係不到家人,應該也會去警察局報失蹤。”
“他隻知道我的名字而已,證件之類的沒有。我還沒有證件。”
院長抬起頭看著他。麵對她的目光,蔡績隻得說:“我還沒到年紀。”
“……等一下,你今年多少歲?”
“十七。”
“實歲嗎?”
“……虛的。”
院長無言地搖頭,過了一會兒說:“沒有想到你這麼小。”
“你呢?你也沒有多大吧?”
“我已經二十七——不,算錯了,現在是二十五歲。雖然還差不到一輪,也勉強可以算是你的長輩了。如果知道你還沒有成年的話,應該換個稍微有經驗的人來照顧你的。”
一聽到這句話,蔡績本能地抗拒起來。他立刻說:“我不需要照顧。”
院長仍然打量著他,似乎在考慮著是否要更換護士。想到自己好不容易才和花繩護士混熟,可能還要跟一個拿自己當小鬼看待的陌生人重新相處,他立刻把過往掙錢打工的社會閱曆全抬了出來。他和小芻那樣有家庭管照的小鬼不同,早就能料理自己了。如果不是碰上怪事,早就已經掙夠了錢,自己開店做生意了——這條當然不符合事實,但反正院長也不會知道。
“你想做生意嗎?是什麼類型的?”
想起對方疑似是真正做生意的人,他也不敢隨便亂說,隻能謹慎地答道:“就是開個小店之類的。”
“是嗎?等你康複以後,說不定確實可以呢。不過,要等這段觀察期過了才行。”
聽到對方沒有嘲笑,反而把這件事當了真,他感到有些高興。可是還不等他再說些什麼,放在院長膝蓋上的手機猛烈震動起來。她低頭看了一眼,長長地歎了口氣。
“抱歉,我要接個電話。你方便先回去嗎?”
於是他忍住好奇離開了。才剛剛走出竹棚,身後就傳來院長平靜的聲音:“你想被我活埋在廢棄工廠裡嗎?”
一定是聽錯了。他一邊想著,一邊沿著小路飛快地往前走。走出庭院後,依然在望天發呆的護士把他送回了病房裡。他看看她那雙嚇人的軟繩般的手,竟然感到說不出的親切。
下一個傍晚到來時,他還是去了庭院裡,然而院長卻不見蹤影。接下來的幾天裡同樣如此,他隻是自己走進庭院,在空無一人的竹棚下坐一會兒,想想往事與未來,偶爾也會想院長的行蹤。難道是因為他占了竹棚,所以她才不來這裡了嗎?也許上一次談話時,她就已經對他的出現感到不便,所以才借接電話的由頭表達意見?他胡思亂想著,但卻沒有一樣有真正的把握。除了自己的繼母,他幾乎沒有跟年長異性打交道的經驗。
其實院長也不算比他大很多,家庭富裕,還非常漂亮,幾乎是他在電影裡才能看見的那種人了。然而奇怪的是,和她說話時他卻總是意識不到這一點,也完全沒有對異性的遐想。他覺得自己好像隻是在跟小芻說話——也並不儘然,因為麵對院長時,那個更不懂事的人成了他自己。他忍不住說自己的事,忍不住聽從對方的要求,就像是小芻當初對自己那樣。原來這就是對於年長夥伴的依戀之情。他想象著自己如果有一個哥哥或姐姐,或者至少是一個沒有犯病的叔爺爺。想著想著,胸口就像被石堆壓住那樣沉悶。
就在這樣的時候,院長從幽燈半掩的小徑上悄然走來,灰紫色的罩衫上化著雨珠,布鞋上沾滿泥漿,鬆散淩亂的盤發也半濕了。一股寒霜似的殺氣籠罩在她臉上,烏青的眼眶內擠滿了通紅的血絲。蔡績目瞪口呆地看著她走進竹棚,帶著滿身泥水坐下。她精疲力竭地支著腦袋,好半天才抬眼看了看他。
“今天感覺怎麼樣?”
“沒什麼奇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