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忠傑固然可憎,但是那些慘死沙場的將士們何其無辜!
天子一個倉促且輕描淡寫的決定,就讓數萬將士葬身遙遠的北方,誰來為那些英魂鳴冤?
更加讓他滿心鬱卒的是,蕭望之肯定不會袖手旁觀,而他甚至不能覺得蕭望之有錯。
畢竟景軍鐵騎一旦南下,飽受蹂躪的不會是這座京城裡的權貴,而是那些艱難活著的黎民蒼生。
蕭望之仿佛突然間老了好幾歲,經過漫長的思考,他慎重地說道:“陛下,張大人的建言很穩妥,但是臣覺得遠遠不夠。”
這一次張旭沒有直接與他爭執,而李宗本也一反常態地點頭道:“還請國公明言。”
蕭望之緩緩道:“根據戰報來看,考城之戰最直觀的後果便是我軍損失四萬餘人,其中有萬餘傷兵,或許不少人都可以康複,可是短時間內肯定無法再度披掛上陣。也就是說,我朝目前在靖州的守軍不到十萬人,再考慮到這一敗對軍心士氣的打擊,靖州守軍的實力還要降低不少。這些都是明擺著的事實,景軍主帥以及景國皇帝不可能會忽視。”
李宗本連連點頭道:“國公言之有理。”
蕭望之繼續說道:“臣擔心的不是短時間內靖州防線的安危,而是這一戰背後隱藏的意義。陛下,景軍主帥兀顏術的名氣不如慶聿恭,不代表他的用兵之能孱弱,相反他可謂久經沙場沉穩老道。按照之前織經司提供的情報,景國因為太子之死陷入內亂,景帝為了彈壓慶聿氏的力量,在國內集結重兵。既然如此,兀顏術怎敢孤注一擲?”
這番話讓殿內的氣氛愈發緊張,同時也讓李宗本的臉色變得蒼白。
這位雄心勃勃的年輕天子終於意識到一個致命的問題。
假如景國內部紛亂叢生,兀顏術怎敢如此冒險?他就不怕一旦無法取勝,整個西線防區被齊軍大舉入侵?
隻有一個解釋,兀顏術必有仰仗。
蕭望之抬眼看向天子,歎道:“陛下,臣如果沒有猜錯的話,景國皇帝現在已經調動大軍南下,否則兀顏術不敢如此行險。正因為景國內亂是陷阱,或者說遠遠沒有嚴重到自顧不暇的程度,兀顏術確信身後有支撐,他才會這樣做。”
又是一道驚雷在李宗本腦海中炸響。
此時他再也顧不上天子威儀,幾近六神無主地問道:“這可如何是好?”
既然景軍已經在南下的途中,那麼在考城之戰過後,他們肯定會順勢投入西線戰場,趁著齊軍士氣低迷的機會,直接強攻靖州各處防線。
若是厲天潤還在靖州坐鎮,倒也不會有太大的麻煩。
然而李宗本似乎忘了,他登基沒多久,便以示恩的手段將厲天潤排除在朝堂之外。
蕭望之稍稍沉默,斟酌道:“我朝不能在這個時候示弱,那樣隻會助長敵人的威風。景軍有一種很明顯的特質,當他們處在上風的時候會越打越凶狠。西路軍可以後撤,但不能直接撤回到靖州境內,而是要利用前期占據的城池關隘,延緩景軍推進的步伐,不斷消耗他們的士氣。尤其是新平和太康兩處要衝,這是雍丘北麵的屏障,不能輕易放棄。”
李宗本毫不猶豫地說道:“朕會馬上傳旨劉守光,讓他務必執行國公的方略。”
蕭望之並未因此心生感激,他看起來有些疲倦,又道:“其次,江北三州守望相助互為支撐,這個時候需要有人統籌大局協調各軍,並且能夠及時地判斷局勢做出應對。臣知道坊間有些滑稽的流言,說陸沉驕狂自大擁兵自重,臣相信陛下不會被那些流言蒙騙,不過難免流言蜚語令人心煩。臣敢在此地為陸沉擔保,他絕對不會是那種人。”
他稍稍一頓,誠懇地說道:“故此,臣奏請陛下命陸沉主持江北軍務。”
李宗本默然,他怎會聽不明白蕭望之的言外之意?
短暫的沉寂過後。
“臣附議!”
左相薛南亭語調鏗鏘,擲地有聲。
“臣附議!”
右相鐘乘緊隨其後,神情肅然。
“臣附議!”
李景達幾乎是從胸腔中擠出這三個字。
張旭、陳瀾鈺、沈玉來以及李適之等人,這個時候唯有垂首沉默。
看著三位挺身而出的重臣,李宗本隻覺得那三句“臣附議”就像耳光一樣抽在臉上。
但是局勢如此,隻要他還想安安穩穩地坐在龍椅上,就必須要保證江北不會有失,於是他低聲說道:“便依國公之言,傳旨陸沉,命他——”
一陣遲疑之後,最終李宗本略顯飄忽的聲音落入眾人耳中。
“命他暫時主持江北一應軍機要務,務必要逼退景軍,保住定、靖、淮三州。”
蕭望之微微頷首,躬身一禮。
群臣無論心中作何想法,都知道這已經是不可改變的事實。
滿殿沉默之中,李景達粗疏的嗓音再度響起。
“陛下聖明!”
並無阿諛奉承之意,唯有無儘的蒼涼和憤懣,以及那一抹隱隱的譏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