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已經完全降臨,兩人持燭四處探查,寶珠越看越後悔留宿在此地。
微弱的燭光在夜風中搖曳不定,每一處陰影都仿佛潛藏著幽靈鬼影。青苔蜿蜒覆蓋著階梯,地板在腳下嘎吱作響,牆壁上布滿黴爛斑駁,還有許多不明來源的汙漬潑濺其上。
然而最可怕的還不止這些。
身邊這人的腳步輕得猶如鬼魅,幾乎聽不到他的呼吸聲。一身青衫總站在背陰的暗影之中,模模糊糊看不清楚,很多時候,他隻是一個隱約的輪廓,一轉身便消失在視線之外,仿佛根本不存在。如果不是他腳下還能映出一條人影,寶珠甚至懷疑自己是這座大宅中唯一的活人。
直到此時,寶珠才想起,她似乎從沒有在深夜見過韋訓。
白天這小賊總之一副讓人氣惱的狡黠笑容,被她責罵也隻是嘻嘻哈哈,不覺有何異樣。然而隨著夜幕降臨,他的氣質就發生了某些變化,仿佛變成一種危險的生物,帶著死亡的氣息隱匿在陰影之中,讓她無法抑製內心的畏怯。
韋訓不遠不近跟在她身後,按照多年的習慣,走在下風處。潛蹤隱跡最重要的是消除一切可能暴露自己的聲音和行跡,到了高手境界,連氣息的存在也要隱匿。這些對他來說已經成為深入骨髓的本能,不經刻意,也會自覺待在陰影中。
忽而一股輕柔夜風拂過,從上風處她的方向吹過來。那股稀有的幽香,揉合了少女清新嬌嫩的暖香,如同一層無影無形的紗網攏了過來,緩緩浸入這座寂靜的大宅中最幽暗最晦昒的角落。
站在那角落中的韋訓為之一怔。
他想起皇宮禁苑裡栽種的那些名貴花木。玉蕊,芝蘭,瓊花,無不是芬芳馥鬱,嬌貴到冬天需以地道燒火取暖,夏季要張開網布遮蔽烈日。就算喜歡挖去兩株試種,無論怎麼精心嗬護,總因為換過了土不日就枯萎凋零。
他把她從內苑中連根盜掘出來,她真能在外麵貧瘠荒蕪的土壤裡生存下去嗎?
正在沉思中,寶珠忍受不住孤身一人的錯覺,出聲要求:
“你能不能發出點動靜,走到我能看見的範圍裡?”
這句話前半句還是命令,後半句已經接近請求。
聽出她話音中的畏懼,韋訓依言跨出一步,進入月光之中。如同一潭冰冷寂靜的湖水,他那冷白色的容顏在黯淡月色之下籠著一層隱約的青氣,使人生出一種臆想,這般氣色的人是否肌膚和五臟都沒有溫度。
寶珠不由自主地退了半步,喃喃自語:“真不該讓十三郎去新豐。”
就在此刻,她眼角視線中忽然晃過一點白色。寶珠連忙高舉蠟燭,但見院中影壁之上有個光禿禿的白色腦殼。然而那腦袋當然不是她認識的小沙彌,而是一具骷髏,正在用一對漆黑空洞的枯骨眼眶凝望著她。
寶珠的尖叫聲還在嗓子中沒有發出,身後一道青影已經無聲無息地飛了出去,迅捷無倫撲到那骷髏上,卷著那東西消失在影壁後。
寶珠丟下蠟燭拈弓搭箭,驚疑不定地對準骷髏消失的方向,卻見韋訓已經從影壁後轉了出來,笑道:“哪個促狹鬼,把這東西放在牆頭上。”他托著一隻骷髏腦袋,在手裡掂了掂,展示給寶珠看。
寶珠又是驚恐又覺惡心,叫道:“快丟掉,你怎麼能碰這嚇人玩意兒!”
“每個人都有的東西,哪裡可怕了,假如誰人沒有,脖子上頂著軟塌塌一個畫著五官的肉口袋,那才可怕吧。”韋訓把骷髏拿在手中擺弄,讓那腦袋的下頜骨上下開合,作出開懷大笑的模樣,又順手放在走廊上。
寶珠順著他的話略微一聯想,頓時一陣惡寒。
此後他們又發現了三四顆骷髏,還有一具趴伏在窗口的枯骨。那骷髏身上穿著件浸透血漬的血衣,姿態似乎是想要從危險中逃離,卻在翻窗時被人從背後殺害,此後就一直留在那裡,其狀淒慘可怖,正符合兵災過境時合家被屠戮的景象。
寶珠倒抽一口涼氣,韋訓過去查看,說:“有趣得很。”
寶珠罵道:“你有沒有心肝,這樣慘死哪裡有趣了?”
韋訓道:“這枯骨倒斃在此,肌肉已經腐爛殆儘,身上衣服風吹日曬,早該化成絲縷碎片了。”
寶珠嚷道:“可是衣服上那麼多血痕,總不是壽終正寢,你千萬彆碰!”
韋訓於是罷手,回到她身邊。
兩人繼續探查,走到宅院中最深的位置,一座高大的庫房矗立在此。高近兩丈,寬三十步,富貴人家的資財通常都收納在這種庫房當中,與住人的房子不同,四壁的窗戶開得極高。庫房大門落了鎖,鎖頭上布滿厚厚的塵土。
韋訓試著推了一下門板,鏽蝕的門軸發出令人牙酸的吱呀聲,隻打開了二指寬就被鎖頭擋住了,他迅速向內部掃了一眼,手指一勾,又把門關嚴了。
寶珠奇怪地道:“不進去看看嗎?”
韋訓攤開雙手,聳了聳肩說:“你看,這門上好大一把鎖,我打不開。”
寶珠心中狐疑,且不說這陳舊的門板看起來經不起一踹,就瞧他以前那種好奇心,怎麼也不會放過一座上了鎖的房屋。
問道:“你是個賊,難道不會開鎖嗎?”
韋訓不以為意:“術業有專攻,隔行如隔山。整座宅子差不多都看完了,也沒什麼詭異的地方。夜深露重,不如早點歇息。”
其實連續趕路,寶珠早已疲倦得很了,強撐著到這時候,已經打了幾次嗬欠。心想一座透著黴味的破爛庫房,確實沒什麼好看的。於是轉身離去。
一路查看過來,竟然是放著棺材的那間正堂最乾淨。因是半敞開構造,南麵隻以柱子撐起屋簷,沒有牆壁自然通風透氣,沒有黴味。
寶珠怕鬼,縱然孤男寡女共處一室,也顧不得尷尬害羞了。韋訓將尋來的稻草鋪在一側,當作她的臥榻。
有錢人家會擺放屏風來保障隱私,但這裡荒廢已久,哪裡還有可用的家具。他乾脆把驢牽進屋裡,拴在堂屋正中當做兩人之間的屏障。給驢喂了一些豆餅後,他翻身跳進空棺材裡,和衣而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