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蟾光寺乾了許多年,是看著觀澄長大的。他是曇林上人收養的孤兒,從很小的時候就展露出繪畫天賦,既是方丈的徒弟,也是他繪畫的助手。我在洛陽跟吳家同住廣利坊,雖然不熟,也算認識。做小買賣的人家,過得很節儉,全家都吃脫粟飯,吳桂兒老大了還沒嘗過家裡的糖是什麼滋味。”
吳桂兒不會畫畫,但是喜歡看畫,蟾光寺以壁畫聞名,她經常以禮佛或是收購桂花之類的借口來觀賞,跟觀澄認識了。兩個人都窮,雖動了還俗的念頭,身上一個錢都沒有,十分拮據。”
寶珠發問:“怎麼會?吳觀澄的繪畫才能這麼突出,應該能賺很多錢啊?”
老畫師哼了一聲,不悅地說:“他是學徒,天下三百六十行,沒有給學徒酬勞的,有早晚兩餐飯吃就很好了,我自己的徒弟也這樣。曇林上人財大氣粗,顏料錢從不吝嗇,已經是點著燈籠找不著的慷慨人了。
方丈想讓這個關門徒弟繼承自己佛法的衣缽,不讓他出師,勾線白畫的技術一直握在自己手裡,觀澄隻能給他暈染上色。
但是這孩子天縱奇才,跳過了勾描步驟,直接用顏色構圖,獨創出自己的繪畫技法,出師與否就不重要了。那時他和桂兒相戀,鐵了心要還俗,曇林上人隻能放手,指點他去尋找屬於自己的特彆顏料,也可以嘗試幻術,是一條成名的捷徑。
觀澄聽了師父的話,創製用油代替水調製色彩的秘方,又構思出‘水畫、噴畫’的絕技,四處表演賺到了一些錢,就此蓄發還俗,跟桂兒家的姓。”
寶珠說:“聽起一帆風順,他又怎麼會入魔用屍體繪畫的?”
老畫師搖了搖頭:“那誰知道?可能是跟著方丈觀想的時候突發奇想。按照我們這行的俗話,‘畫龍不能點睛’,觀澄卻最喜歡畫眼睛。神神鬼鬼畫得太逼真沒有好處,會把陰間的真邪祟招上來的。
觀澄一直拚命攢錢,打算帶著桂兒去長安過好日子,靠他這手本領,以後日進鬥金沒問題,前途很光明。誰想突然溺死,死得還如此詭異,這難道不是鬼物作祟嗎?”
寶珠跟韋訓對視一眼,心中各有所思。
老畫師將自己知道的事訴說完,勸他們倆趕緊回寮房待著,不要在今天這個日子四處閒逛,寶珠詢問過吳道子故居的位置後,他就急匆匆地離去了。
兩人按跡循蹤,去往畫聖曾經的居所。
寶珠聽過“鬼物作祟”說法後,更加覺得渾身不自在,一陣風掠過都草木皆兵,如同驚弓之鳥。
韋訓見她這模樣,忍了又忍,還是沒能忍住,終於問出心底疑問:“你是真見過鬼嗎?為什麼會在意那種隻存在於故事裡的東西?你武藝高強,又見過大世麵,一個人能對付羅刹鳥整個門派,到底有什麼好怕的?”
寶珠沉默了片刻,輕聲說:“小時候,我身邊有個叫睿安的內侍,跟了我多年,很是熟悉,經常給我講些有意思的故事。有一回,他神神秘秘地跟我說,宮中出現了一個‘血塗鬼’。”
“‘血塗鬼’?是九相觀裡的血塗相嗎?”
寶珠搖頭:“他沒描述那麼清楚,隻說是個渾身浴血的鬼魂,充滿了怨氣,一直在宮中遊蕩。”
韋訓安慰道:“天子幾次棄都逃難,宮中有個把死於非命的人再正常不過了。”
寶珠臉色微微發白,說:“可怕的不僅在於這個傳說。過了幾天,我回想起這個故事,想再問問睿安詳細內容,卻發現他不見了。周圍的宮人全都說根本沒有睿安這個人存在過,包括跟他關係不錯的幾個內侍也這麼說。連同名字、經曆、記憶,睿安整個人讓血塗鬼吞吃掉了,我真的嚇壞了,叫奶娘陪著睡了好多天。
我不怕能看見的敵人,隻要是喘氣的活物,總能想辦法對付,但是這種無影無形的東西……年紀大一些後,我明白睿安失蹤是因為他跟我說了不該說的事。這是我身邊失蹤的第一個人,後來又發生了兩次,我不知道他們說錯了什麼還是做錯了什麼,活生生的人,忽然有一天從人間徹底消失,誰都不敢提及,隻能當他沒存在過。”
她聲音有些喑啞:“最後一回,從人間失蹤的就是我自己。為了讓我徹底消失,周圍所有人被一起埋葬了。那個血塗鬼,終究不知道是什麼邪祟。”
深宮之中最恐怖的故事,就是不可言說;最可怕的邪祟,是他人眼中的恐懼。
不知不覺間,寶珠已經牽住韋訓的手,沒了溫泉的助益,他的肌膚冰冷如死人,回握的勁力又很大,幾乎把她捏疼了。可非常奇妙,能從種種不適中汲取到信任和安穩。
寶珠故作開朗地說:“話又說回來,如今我也算是一個見不得光的鬼物了,瞧我今天一露麵,就把竇敬嚇得丟盔棄甲落荒而逃,沒想到捉弄人那麼有趣兒。”
韋訓一直默默聽她傾訴,沒有作聲,許久之後,幽幽地說:“你其實親眼見過一個鬼的,還時時形影相隨。”
寶珠以為他又要惡作劇,歎了口氣說:“是,槐樹上的吊死鬼。”
“不是那個。”
韋訓停下腳步,單手從腰間裝燧石的小袋子裡掏出一塊青色的石頭,往牆上壁畫之間的空白處唰唰塗了幾筆。
寶珠還沒來得及阻攔,他就在一群端嚴威武的護法神中畫了一頭神氣活現的猞猁,滿臉譏誚挺著胸膛望向畫外人。
韋訓眨了眨眼,笑嘻嘻地道:“瞧,是促狹鬼。”
寶珠又氣又想笑,罵道:“這可是寺院的壁畫!不是食肆客棧的塗鴉牆,你亂塗亂畫,難道不怕神佛報應嗎?”
韋訓若無其事地說:“那有什麼,我是公主的護法呀,難道不值得一個牆上的位置?”
叫他這麼一通搗亂,恐懼之感大減,寶珠想起昨天來到蟾光寺的第一件事,就是派他去塗抹歸無常殿的壁畫,當時也沒想過有沒有報應,可見自己早已被這促狹鬼給帶壞了。
說話之間,兩人已經走到了畫師所說吳道子的故居處。韋訓熟練地撬開鎖,走進去瞧了瞧,招手讓寶珠跟上。
作為一間近百年前的名人居住過的屋子,這裡並不顯得特彆陳舊,家什上灰塵很薄,看來日常有人打掃。有些紙張顏料,也不像是當年舊物,隻有牆上一些半成品壁畫,能夠看出吳道子成名前略顯生澀的筆觸。
兩人分頭行動,寶珠翻閱紙張資料,韋訓擺弄瓶瓶罐罐。吳道子成名之後一畫千金,假如有他的真跡,不可能隨便放在這裡,此處紙張上的畫作看起來都是後人模仿的草稿,還有許多是顏料試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