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酒足飯飽後,從金波榭走出來。寶珠不急於回去,在街頭隨機找了七八個本地人打聽巡城的事。她昨日被人販用毒計騙過之後,尤為謹慎,不敢偏信偏聽,換著地方問了好多人,證實那名叫申德賢的男子的確沒有撒謊。
路人言道:“巡城是洛陽最隆重的盛會,每年都有許多少年參加海選。巡城行會先進行初篩,最後站到長秋寺觀音麵前的不到十人。隻要參加過問佛儀式,哪怕沒有當選,亦是麵上有光。最後獲選觀音奴的少年必定是最為虔誠貌美的,家人覺得榮耀,自稱‘升仙家’。”
眾口相傳:“甘露療疾神乎其神,多少人得了楊柳觀音庇佑,不藥而愈。隻是巡城時人山人海,觀音奴隨手甩出柳枝,能不能得這甘露的福澤,也得看緣分機遇,不是那麼容易的。”
寶珠經過多方證實,聽說甘露治病的傳聞,臉上露出喜色,瞥了韋訓一眼,道:“那這巡城我們一定得參加了。”
韋訓意識到她想以此途徑治療自己的絕症,心中既是感動,又覺得好笑,說道:“愚人迷信鬼神,又沒見識,見到點什麼怪事都當作神跡。心裡先入為主,自覺病情減輕,便口口聲聲說是神佛顯靈。這種傻事我可不信。”
寶珠不悅,說:“我在路上聽村婦說過一句俚語:有棗沒棗打一竿子試試。話雖粗,卻很有道理。撒一兩滴水而已,又不是讓你接刀子,就算沒用也吃不了虧,試試效果又怎麼了?”
韋訓不忿地嘀咕:“我倒寧肯接刀子……”
十三郎眨了眨眼,對寶珠說:“大師兄向來運氣不佳,這甘露要是隨機拋灑,他多半是接不住。”
寶珠斥道:“晦氣!他哪裡運氣不好了?”
十三郎小聲嘀咕:“辛辛苦苦掏土鑽洞,不知掏了多少個窩子,才找到活珠,又用不上……”
韋訓清了清嗓子,十三郎不吱聲了。
楊行簡撫須沉思了片刻,沉聲道:“怪不得那申德賢積極為此奔走,不管是什麼選拔,候選者想中選抑或是不想中選,從中斡旋的人都有中飽私囊的機會。加上安排雜戲和煙花,需要采購大量物資,他當這行會的首領,很是有利可圖呀。”
他這樣老奸巨猾的幕僚,觸類旁通,舉一反三,精通各種行賄貪腐的內幕,立刻猜透了申德賢的財富來路。
寶珠喃喃道:“那不是跟花鳥使一樣嗎……”
玄宗皇帝後期窮奢極欲,每年派宮中使者前往各地揀選美女以充宮掖,謂之“花鳥使”,斂財擾民,世人皆鄙夷畏懼。這申德賢乾的事情也差不太多,隻不過是打著佛像巡城的名義,而不是將揀選出來的女孩兒送進後宮。
她想了想,說:“既然有利可圖,那這甘露也未必是純靠運氣的,花些錢找個好位置,提前跟觀音奴打過招呼,就能確保一定能接到柳枝拋灑的露水。”
韋訓詫異地問:“你們既然已經想到這一步了,還覺得那玩意兒能治病?!”
寶珠直言道:“既然要搶,當然是好事!你彆管,我自有道理。”
楊行簡笑道:“新年元日,靈驗的寺廟都會高價出售頭炷香,富商巨賈爭相搶購。更有宗親貴胄另辟門徑,命主持開角門,搶在所有人之前燒上頭炷香。既不得罪權貴,又能拿到富商的香火錢,其中門道多了去了。”接著又跟寶珠討論如何捐獻香錢,請一兩件開過光的法物,保佑路上平平安安。
韋訓心道這兩個人揮金似土,東西越買越多,就是有金山銀山也能隨手花光。一旦旅費花完,三餐不繼、居無定所,將寶珠送到她兄長手上時,是灰頭土臉還是垂頭塌翅,那就保不準了。
他陰森森地說:“你們放開了揮霍吧,倘若走到中途斷了糧,我就轉手把老楊和牛車賣了,買上一百張胡餅曬成乾糧。輕裝簡從,無用之物儘早處理掉。”
楊行簡登時驚慌失色,他知道這江湖客什麼殺人放火的事都乾得出,可憐巴巴地望向公主求援:“我可是朝廷命官!”
未等寶珠發話主持公道,十三郎搶先說:“命官隻能賣一次,並不劃算。賣大師兄才合適,早上售出,晚上他就自己跑回來了,無本萬利。”
寶珠噗嗤笑出聲,說:“你倒聰明,如此循環發賣青衫客,不日即可發家致富了。”
眾人說笑了一陣,韋訓雖不肯迷信藥師觀音的威力,但轉念一想,她處心積慮,千方百計想為自己治病延命,這份心意比任何事都難得,暗地裡美滋滋的。
轉天過去,寶珠在三人陪伴下前往長秋寺遊覽。
這座寺廟是一座尼庵,裡麵的出家人都是比丘尼,來此禮佛覽勝、求簽問卜的人中,有不少婦女和兒童。世間七苦八難,有人命運坎坷,有人貧病交迫,多數不如人意,一生順遂者可謂萬中無一。今生無望,隻求來世,因此靈驗的寺廟均香火鼎盛。
不一會兒,楊行簡就被人群衝散了。寶珠被人流簇擁著往前走,耳畔嗡嗡之聲不絕於耳。民眾談論的話題中,一半是上個月盂蘭盆夜曇林上人肉身成佛的奇跡,一半是今年‘觀音奴’選拔之事。聽說今日就是所有候選人在觀音菩薩麵前進行終選的日子,許多人正是為了親眼目睹這場盛事,才特意遠道來長秋寺禮佛。
前來燒香拜佛的人數不勝數,磕頭的蒲團前大排長龍。人頭攢動之際,寶珠踮起腳尖,往大殿中眺望,見殿內供奉的佛像極為華麗,金身光芒閃耀,赤足立於高高的蓮座上,從婀娜曼妙的身姿可以看出是女相觀音。
周圍擺放著沉香、檀香、象牙、經卷等珍貴貢品,因蓮座極高,被屋簷遮擋視線,看不清佛像的頭臉。
大殿內幾個比丘尼竭力維持秩序,其中有一名麵帶苦相、身材瘦小的中年尼姑,無視眾人坐在牆邊入定。她身著灰色僧衣,神情嚴肅,看樣子就是長秋寺的主持斷塵師太了。
終於排隊到大殿門口,寶珠抬頭仰望,一下子愣住了。
隻見觀音像頭戴蓮花寶冠,偏袒右肩,帶白玉臂環,頸項掛著一串七寶瓔珞,手持淨瓶和柳枝,衣袂當風,麵容極美。
宮中內道場所藏的武後畫像都是她中年至老年時期的模樣,畫像中的她方額廣頤,龍睛鳳頸,威嚴端莊。而這蓮座上的赤足觀音雖同樣方額,五官卻有嫵媚動人之態,容雍華貴,眉目含情,宛如一位世間罕見的絕代佳人。
看清觀音的容貌之後,寶珠心頭猛地一震,忍不住瞥了一眼韋訓,後者心領神會。
這尊菩薩像的首飾、衣裝、神態都與蟾光寺壁畫上的觀音極為相似,隻是法身塑金,看不出指甲是否染紅。即便韋訓從未見過貴妃,也能聯想到二者之間的關聯。
寶珠憶起母親在世之時,節日晚宴上偶然作這般打扮,宮人崇敬禮拜,奉若神明,皇帝愛稱她為觀音娘子。這尊佛像麵容絕美,體態婀娜,雖五官有些差彆,但容光風度神似她當年。長秋寺觀音的盛名已經流傳百年,母親去世時春秋不過三十七歲,難道天下竟有這般巧合?
她沉思不語,繼續打量,蓮座上除了豐盛的貢品和香爐,還擺著幾個三彩陶俑。人俑塑成童子模樣,麵容清秀,憨態可掬,甚是惹人喜愛。
十三郎雙手合十拜了拜,嘀咕說:“這位菩薩不僅是藥師觀音,還兼任送子觀音嗎?”
旁邊有個老婦聽見,見這小沙彌眉目端正,親切可愛,便和藹地對他說:“這可不是求子用的人偶,而是曆屆觀音奴的化身。你瞧這蓮台上的人偶有六女一男,倘若是求子,那不應該擺滿男娃娃嗎?觀音奴巡城之後,身份就與凡人不同了,化身成為侍奉觀音的童子與龍女,供奉於此處,同受人間香火。”
佛教教義之中,觀音與其他菩薩一樣,原本並無性彆之分,前朝的圖畫造像還有不少蓄須的造型。佛教在中土廣為流傳之後,為窮苦百姓帶來心靈慰藉,其中婦女所受苦難尤為深重,便期望有一位具備母性慈愛光輝的女性菩薩保佑自己。
在信徒廣泛的渴求之下,女相觀音越來越多。扮演觀音的觀音奴有女有男,女多於男,正是這一心態的體現。
寶珠數了數陶俑,問道:“這裡有七個人偶,我聽說巡城是洛陽自魏晉以來的傳統,難道隻有七名觀音奴參與過嗎?以前的人偶哪裡去了?”
那老婦支支吾吾地說:“多年以前,是抬著這座觀音像巡城,隻是那一年……”她說到此處,突然噤聲,趴在蒲團上磕頭去了。
寶珠在人群擁擠之中,隻覺胸悶氣短,心煩意亂,遂向著大殿邊緣緩緩走去。忽然瞥見剛才在角落裡入定的斷塵師太站了起來,與兩名男子爭論著什麼,其中一人,正是昨日在金波榭遇到的行會首領申德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