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善隻當邱任是在故意講價,哆哆嗦嗦從懷裡取出一隻木盒,打開後雙手奉上。邱任一瞧,裡麵竟然是一根用紅線捆綁、全須全尾的好參。他眼睛頓時一亮,拿到手上折了一點須子往嘴裡一送,細細嚼了幾下便品出味道。他自是識貨的行家,知道這是貨真價實的上黨人參。
許善見邱任有所動容,叫得更加淒慘:“上黨參到貨了,我也不求賣錢,全送給您,隻求邱老板趕緊配上藥!”
邱任二話不說,將這貴重的藥材收進懷裡,笑道:“大樂散又不是救命藥,哪個陽痿的老貨這麼著急上火?”
許善神色驚恐,一言不發,跪下又磕了個頭。
邱任本就是冷情冷性的匪幫,根本不在乎旁人的死活。雖收下了人參,卻並沒打算立刻上山找藥。他一腳將許善蹬到旁邊,敷衍了事地道:“好說好說,等著吧,這就快了。”說罷揚長而去,隻留下藥肆掌櫃癱坐在地上,眼神中滿是絕望與無助。
由金波榭出來,韋訓仿若失了魂的孤魂野鬼,在街上遊蕩。
刺骨寒意如一線冰水,由任督、衝帶逆行而上,向著靈台迅速蔓延,心口處僅剩下的那一絲暖意逐漸消散。這些天他日夜不休奔波追蹤,極度疲憊,痛心傷臆,身體早已不堪重負,再也壓製不住那股在體內肆虐的病氣了。
鬱結在胸口的鈍痛蔓延開來,突然,一股鮮血猛地湧上喉頭,他再也抑製不住,踉蹌著撲到橋欄邊,俯身嘔吐起來——那血並不是鮮豔紅色,而是如同淤泥般烏黑。
他早該因病殞命了,如今仍彌留於人間,支撐生命的是心中唯一的執念。韋訓用袖子胡亂抹了抹臉,繼續向前走,腦海中隻有一個念頭:下一個地點該去哪裡搜尋?她可能會被藏在哪裡?
不知不覺間,他如行屍走肉般漫步到天津橋上。許多擺攤做生意的小販聚集在橋頭兩側,韋訓仔細檢視每一個人,尋找那個賣桃的小孩兒,然而還是一無所獲。習以為常的失落後,一個測字算命的攤位映入眼簾。招牌幌子上寫著一行字:“字啟靈犀,卦斷天機。”
韋訓自幼混跡街頭,心中自是清楚這些算命的伎倆全是哄騙客人的謊言。可今日看著這幌子上的內容,他卻仿佛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牽引,不由自主地靠了過去。
算命先生見橋上踉踉蹌蹌走過來一個少年乞丐,正欲出言驅趕,卻見此人眉目清秀,靈氣湛然,雖是福輕命薄之相,但絕非愚昧微賤之人。而且能看得懂招牌幌子,說明他起碼識字,定有不凡之處。
韋訓在攤位前緩緩蹲下,心中猶豫了片刻,提筆蘸墨,寫下一個“籠”字。那是寶珠教他習字時寫下的一句“久在樊籠裡,複得返自然”裡最複雜的一個字。
那時她要求他抄寫百遍,否則不許出門。如今這些溫馨諧趣的回憶皆化作利刃,一筆一劃寫在紙上,又同時割在心頭,刀刀見血。
這算命先生是洛陽知名的術士錢知微,測字卜卦往往奇準,自有一番真功夫。他細觀這少年神情,隻見神不守舍,眼神空洞,已是傷心到了極處。
沉吟片刻後,錢知微用扇子指著“籠”字,沉聲說:“龍在籠中,此乃一位身份極為貴重之人身陷囹圄,有翅難飛之象。”
韋訓聞言,呼吸頓時錯亂,近乎失態地急問:“人被關在何處?!”
錢知微無奈地搖了搖頭:“卦象不明。”
韋訓咬著牙,又問:“她還好嗎?”
錢知微歎了口氣,指著竹字偏旁說:“竹笞加身,雙匕威逼,情況不妙啊。”
少年臉上立刻浮現出哀痛欲絕的神情,啞著嗓子問:“可還能救得出?”
錢知微閉目沉思,試圖在字形中尋找一絲希望,可終究是一無所獲。他深知此人絕望已極,麵帶死氣,倘若直言相告,恐怕他窮途末路,或許會走極端。於是斟酌再三,指著籠中之月,模棱兩可地道:
“月部,腿腳也,人仍堅持立在籠中,沒有屈服。”
隻見少年雙目刷地流下淚來,如夢囈般說:“她沒有放棄,我當然也不會放棄。”說罷,丟下筆站起身,悠悠蕩蕩地飄走了。
算命的行規講究“三收、三不收”,將死之人性命垂危,一般不收報酬。因此少年一文錢沒給,錢知微也沒有叫住他,隻是瞧著他遠去的背影,沉沉歎了口氣。
韋訓在街上走了片刻,忽然察覺臉上濡濕,伸手摸了摸,是一片清淚。他本沒有想哭的意思,可思緒卻不由自主地飄到了寶珠身上:不知她此刻受了什麼樣的委屈,哭都不敢哭,淚水竟傳遞到他這裡。此念一生,他便不再擦臉,任由淚水順著臉頰往下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