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一雙雙可憎的眼睛。
最純粹的美麗舞蹈,卻被最令人作嘔的邪惡目光,當作玩物品鑒、注視。
寶珠默念:此辱必以鮮血洗之。
美貌少年對權貴而言並不稀罕,很多人甚至早已對美色感到厭倦。但一個汙穢血腥的秘密、褻瀆神聖的禁忌感,卻能撩撥出人心最黑暗的欲望,令餓鬼們興奮得坐立難安。
一舞終結,寶珠和米摩延依照慣例,向著正北的尊座跪拜,萬幸沒有兜圈子討賞的環節。
在米摩延的悉心指導下,寶珠已經能夠掌握柘枝舞中大部分技巧,獨獨缺少了待客舞蹈必備的諂媚之態,冷漠以對是她所能展現出最平和的表情。幸而李昱覺得祥瑞之人必有與眾不同之處,否則單是神情這一項,寶珠就不知會遭受多少訓誡責打。
如岐王往常所要求的那般,舞畢,她回到抱廈之內,跪在他身邊。大批宴會所用的奢華器物逐一運進王府宅邸之內,桂花的香氣濃鬱到令人頭暈目眩。
金桂宴就在今晚,寶珠和李昱這兩名皇室後裔的思緒皆凝聚於同一個時間點,隻不過二者目的截然不同。
家令董師光來到李昱座前,向他詳細彙報晚宴準備的進度。
李昱耐心聽了一會兒,問道:“竇敬那邊怎麼說?”
董師光小心翼翼地答道:“請帖已送過兩次,跟去年一樣,竇府尹回複年邁體衰,疾病未愈,婉拒了。”
李昱怒罵道:“油滑刁鑽的老狐狸!”
寶珠旁聽,心道:這小圈子裡的秘密雖不曾擴大化,但以竇敬的身份,想必已打探過宴會的大概內容。他年紀快致仕了,既不願自汙與落敗的岐王結盟,亦不願輕易與任何皇族反目,選擇明哲保身,托病不出。確實是在官場混跡多年,成了精的官場老油子。
董師光彙報完後,卻並未主動告退,而是站在一旁欲言又止,似乎有些難以啟齒的話。
李昱見狀,問道:“還有什麼事?”
董師光輕聲道:“內庫的賬目已連續赤字半年之久了,此次宴會的支出……”
通宵達旦的宴飲作樂,數不清的家妓樂師,岐王常年沉溺於這樣奢靡的生活中,僅憑正一品爵位的俸祿與食封收入,實難維持。今年的天災加劇了收支不平衡,此事岐王妃已經數次向他提醒過。
李昱從身邊的瓷瓶內倒出一片沉香,放進口中咀嚼,滿臉煩躁地問:“那個姓申的商人怎麼許久不聯絡了?”
董師光回應道:“此事倒也奇怪,那人前些日子突然從自己的宅邸中失蹤了。不過他之前曾提拔過一名姓賈的下家,可以代替他處理相關事務。”
李昱不屑地道:“都是些膽小如鼠、見利忘義的下賤賈豎,趕緊安排交易,讓他把錢墊上。”
董師光神色略顯緊張,以近乎耳語的聲音詢問:“還要……還要從那裡拆嗎?”
李昱心安理得地道:“那是祖宗們留給本王的,既然無人使用,那我怎麼處置都是應當的。賣掉那麼兩三根,不會有人注意到。”
董師光恭敬地回答:“喏。”
大鼓聲隆隆響起,宴會固定的節目《秦王破陣樂》再次上演。李昱已將舞者人數大幅增加到六十名,道具甲胄仍在精心製作之中,為了在極樂之宴上一鳴驚人,他們排練時依然穿著布衣。
巨闕天弓和四羽大箭已經趕製出來,由一名雄姿颯爽的領舞手持,扮演當年戰場上親自衝鋒的太宗皇帝。李昱滿意地點了點頭,沉浸於皇室血脈帶來的自豪感中。
看到弓與箭的瞬間,寶珠冰冷的血液仿佛一瞬間被點燃了。
她韜光養晦,強忍屈辱,苦苦等待的就是這個時刻。
按照之前精心構思的計劃,樂舞進行到中途,她向岐王建議:“大王,我常聽聞太宗陛下的姐姐平陽公主為策應父兄起兵,聚攏關中豪傑為‘娘子軍’,戰功赫赫。不如由我扮演李娘子,為《破陣樂》增輝添彩。”
李昱聽了這話,覺得頗有趣味,說道:“去試試看。”
寶珠暗耐欣喜,立刻起身,腳鐐嘩嘩作響。然而剛剛邁出抱廈,就被一個人踩住了鎖鏈。
岐王今日的護衛張苟苟如幽靈般悄然出現在她身後,陰惻惻地道:“大王,這女子有傷人劣跡,或許還是不要讓她接觸武器為妙。”
李昱放聲大笑:“那張天弓隻是舞台道具,便是當值的校尉、旅帥也開不了三石之弓。她這樣一個小小的丫頭,想拿起來比劃都難。”
話雖如此說,然而那四羽大箭的箭頭卻頗為鋒利,李昱思索片刻,終究還是聽從了張苟苟的建言,阻止丹鳥參與《破陣樂》排練。
他對待奴仆家妓向來冷酷無情,為避免重蹈高澄、安祿山的覆轍,時時提防他們以下犯上,不僅身邊常有高手護衛,用膳時連餐刀也不會放到桌上,慎之又慎。
“專心練你的柘枝舞,其他的不關你事。”
僅僅一步之遙,苦心籌謀的計劃功虧一簣。寶珠渾身發冷,精神幾近被殘酷現實擊碎了,對這助紂為虐的師兄弟,恨意如同怒海狂濤。
月將升,日將落,檿弧箕箙,王裔儘絕。難道玉壺死前淒厲尖叫的讖語,難道不能由此應驗?
隻有不到一天時間了,她給李昱精心下了“毒”,然而卻來不及等那毒藥發作,便要踏上渡過忘川河的渡船。還有什麼對策?
五彩獅子在舞台上搖頭擺尾,仿佛在嘲笑她的無能。寶珠喃喃道:“缺了辟邪。”
李昱耳背沒聽清,不滿地踢了她一腳,斥責道:“大聲說!”
“獅子舞,缺了辟邪。”
絕望之中,寶珠決定再設下一處狩獵陷阱。倘若今夜注定是她殞身之時,說不定在遙遠將來的某一刻,這陷阱會自然發動,為她複仇。
獅子與辟邪組合的瑞獸之舞,一般僅在盛大的佛道儀式中使用。如果那獅子擁有明黃色的鬃毛,則為“黃獅子”舞。唯有帝王本人在場時,掌管宗廟禮儀的太常寺樂人才能夠表演的神聖舞蹈。
岐王沉默了。他屏退侍從,帶著致命的危險,沉聲問:“你看過黃獅子舞?”
寶珠茫然搖頭,眼神空洞,仿佛巫師降神時恍惚迷離的離魂神態。
“那麼誰告訴過你獅子要與辟邪一起舞蹈?”
“天人所授。她說:那是大王應得的。”
那是他應得的。那是他應得的。這句震耳欲聾的話在李昱心中反複回響,揭開了他二十年來不能訴諸於口的痛苦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