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快要發怒的姑娘,君晟唇邊笑痕淺淺,點漆墨瞳映出燃燒的火焰,還有女子生慍的臉。
彆樣生動。
“為何要帶著我一起脫險?大可自己逃離。”
季綰快要無法呼吸,無暇他顧,“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火燒紅木的聲音劈裡作響,樓裡的賓客幾乎全部逃生,除了被困在八層以上的兩人。
旋梯口冒煙,外廊的闌乾被火吞噬,他們快沒有退路了,可縱使這樣,季綰仍緊緊攥著君晟的衣袖。
“君晟,我想活。”
一隻大手突然扣住她的後腦勺,將她帶入一方寬厚的胸膛,腳尖被迫一點點離地。
耳邊傳來“砰”的一聲,著火的闌乾被那人一腳踹開。
“吸氣,憋住。”
額角的碎發刮過柳眉,季綰聽見風與心跳交織的聲音。
身體不受控製地下墜,卻被緊裹在一雙有力的手臂間。
來不及多想,隨著一聲聲“有人墜樓了”,二人一同墜入清涼的湖水中,濺起層層水花。
湖水的衝擊拉開了兩人的距離。
季綰向上鳧遊。
漂台上的百姓所剩無幾,齊齊向她的方向跑來,包括季淵和蔡恬霜。
“這邊,在這邊!”
憑借幼年掌握的一點兒水性,季綰沒有立即上岸,左右尋摸著那人身影。
驀地,腰肢一緊,她被人從水中舉起。
君晟破水而出,圈著她遊向臨近的漂台。
被拉上岸後,季綰癱軟地坐在地上,視野裡是君晟單手解開革帶脫去官袍的動作。
肩頭一沉,浸濕的緋紅官袍罩在了她的身上。
君晟單膝跪地,將攏進官袍的女子拉向自己,低頭與她視線交錯。
水珠自女子的碎發滴落,蜿蜿蜒蜒落在男子的手背上。
月色繾綣,人狼狽。
季淵邊跑邊脫去衣衫,一把罩在季綰身上,不能言語的少年微微發抖。
季綰借著力道站起身,朝弟弟笑了笑,示意自己沒事。
蔡恬霜卻發現君晟雪白的中衣後襟上,滲出血跡,想是落水時,背部砸在了漂浮在水麵的闌乾上。
“大人受傷了”
“無礙,送娘子去車上。”
蔡恬霜噤聲,在大批侍衛靠近前,拉著季綰和季淵快速離去。
“卑職等來遲,請君大人恕罪!”
一名黑甲侍衛恭恭敬敬地遞上鶴氅。
君晟接過,為自己係上。
逃出來的賓客們大多乘車離去,譚萱斕的車還停在岸邊。
女子從車裡走出,快步來到君晟麵前,“可有受傷?”
君晟淡瞥一眼,沒提背上的傷勢,屏退周圍的侍從,“娘娘安排的?”
周遭無其他人,譚萱斕一笑,“你總是避我不見,我隻能自己謀劃了。”
“娘娘今夜入樓,以身試險,是為了洗脫嫌疑吧。”
今夜風大,掩人耳目,掩蓋了調轉燃放煙火方向的貓膩。
譚萱斕不答反問:“你既已察覺,要供出我嗎?”
君晟邊走向自己的車駕,邊擰去衣袖上的水,“太師府對臣有養育之恩,娘娘與太師府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於情於理,臣沒必要拆穿你。”
“那多謝了。”
“謝倒不必,不要再拉無辜的人涉險。”
譚萱斕無話可說。
燒樓的目的,是為了抑製姚寶林的風頭,讓一場盛宴變為險情,在禦前以治姚寶林辦事不力之罪,哪承想,安排的人辦事不力,燒燃了第八層。
見人走遠,譚萱斕對著背影解釋道:“我策劃的是燃燒頂樓,沒想置你們於險地。”
“風向乃天象,人力難以把控,望娘娘在下次鋌而走險前,深思值不值得。一個六品寶林,無子嗣,撼動不了娘娘的妃位。”
“可她生得像景夫人!很有可能被封貴妃!”
貴妃之位,四妃之首,僅次於皇後,是承昌帝當年留給景夫人的,奈何景夫人至死不從。
貴妃位分,成了折子戲裡的廣寒宮。
君晟轉頭,星眸清寒,哂笑了聲:“那說明陛下放下了執念,未嘗不是件好事。”
半歇,季綰來到君晟的馬車前,接過一身乾爽的茜色衣裙。
有蔡恬霜和弟弟在車外,她沒什麼顧及,在車廂內換下濕衣,係裙帶時,聽見車外傳來君晟的聲音。
“不急,讓她慢慢換吧。”
季綰快速係好雙耳結,挑開珠簾看向男子,“可以了。”
說著就要鑽出車廂,被男子堵了回去。
軒舉的身形如同獵豹,堵住了洞裡的獵物。
君晟坐進馬車,鶴氅下的一雙腿被濕褲包裹,筆直修長,比平日湛然高徹的氣韻多了一絲野魅。
季綰不自在,彆過頭,挑起窗邊的簾子,“縱火的主謀是德妃娘娘嗎?”
今夜最出風頭的人不是宮裡的帝王,而是主張與民同樂的姚寶林,經此事後,很可能晉升嬪位,觸及後宮一些人的利益。
這場大火很可能是宮妃與朝臣聯合爭寵的戲碼。
小娘子茜裙羅襪,冰肌染粉,透著人畜無害的勁兒,腦子轉得卻是飛快。
君晟不置可否,“怎會猜到是她?”
“那會兒她給過我暗示,讓我不可離開你的視線。”
再聯係德妃患上乳癰的緣由,以及從蔡恬霜那裡聽得德妃與姚寶林的是非之事,三者可構成因果。
季綰話音一轉,“雖說德妃娘娘讓我跟緊你,可起火時,你不該拉著我不放。”
君晟向後靠去,懶懶倦倦,“好像是你拉著我不放吧。”
季綰抿抿唇,素淨的臉上閃過一絲窘,又夾雜一絲較真兒,“我是在救你,再臨危不亂也不能慢悠悠的拿命開玩笑。”
君晟默然,一次次置身刀山箭雨,刀口舔血慣了,足以臨危不亂,否則也不會年紀輕輕成為天子近臣,奪得廠衛最惹人眼紅的實權,是以,根本沒把這起謀劃當回事兒。
可麵對女子的責怪,他還是聽進去了,“嗯。”
季綰稍稍滿意,心裡卻又說不出的古怪,明明該後怕的,可此刻莫名輕鬆。
是眼界打開些了嗎?
理不清端緒,她按按額,提醒君晟更換濕衣,“彆著涼。”
君晟起身,朝她伸過手。
季綰本能向後退,正襟危坐,“你要做什麼?”
君晟俯身,從她左側的箱籠裡取出一套備在車上的衣裳,又坐回對麵的長椅上。
馬車掛有壁燈,男人更衣的身影籠在暖融之中。
非禮勿視,季綰扭腰趴在窗上,無意聽得窸窣聲,耳朵紅得快要滴血。
名門培養出的嫡公子,怎可如此隨意放浪?
可她不敢回頭,生怕看到不該看的,直到隔間傳來門板的滑動聲。
馬車豪華,設有內間,以門板隔開。
餘光掃過緊閉的隔間門扇,季綰堪堪轉回身,目光落在對麵長椅疊放整齊的鶴氅上。
原來他隻脫了披肩的鶴氅。
換上一身穗狀流雲暗紋的常服,君晟拉開門板,將一碟不知從哪裡取出的黑米糕放在季綰手邊。
早已饑腸轆轆,季綰沒客氣,拿起一塊小口吃起來,掩飾著什麼。
馬車抵達季家巷子,蔡恬霜和季淵從另一輛馬車跳下,先行進了院門。
季綰揣著一件緋色衣袍步下馬車,頭也不回地走進巷子
君晟挑簾叫住她,傾身從她手裡勾回自己的官袍,“對我又吃又拿,招呼都不打?”
明知他在打趣,可誰願意好心付之東流,季綰解釋道:“我是打算洗淨再還給大人。”
“那我明日穿什麼?”
“又不是隻有一身。”
君晟眼底溢出淺淺的笑,蔓延至清澄的含情目,卻被車門半垂的珠簾遮擋了大半,隻有唇邊的笑痕顯而易見。
馬車駛離,季綰方想起君晟一並拿走了她換下的衣裙,懊惱地在燈影下佇足了一會兒,轉身之際,突然捕捉到一抹隱在暗處的身影。
相識六年多,季綰瞧著那道“輪廓”慢慢成長,挺拔健壯,怎會認不出。她邁開步子,沒有點破。
“綰妹。”
沈栩從樹影裡走出,錦服緞靴,再不是才秀人微的布衣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