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猝然將目光投向她。
容簌衣印象裡,師尊很少外露除冰冷之外的表情。
但他卻足足怔了兩秒,他薄唇本就蒼白,此時顯得麵色駭人:“你體內怎會有男子的氣息?”
容簌衣心中一滯,為何師尊竟然一眼察覺出有男子氣息?
白衣仙君步步緊逼,冷聲質問,“你做了什麼?”
師尊平時總是無情寡淡,關懷她也是少有,如今她靈力突飛猛進了,卻質問起她來。
她知道,一向孤高秉正的師尊向來不恥於歪路,一旦發現她走了旁門左道,定會責罰於她。
可是她不悔。
她已經厭倦了所有的努力都因為根骨天賦差勁化為笑談。
隻要她沒有傷害彆人,用彆的方式又有什麼錯。
哪怕要付出代價,她也認了。
想到此處,方才被關懷所致的猶豫蕩然無存,她終於心一橫說,“師尊,弟子有話想說。”
“弟子在衍華苦練百年,如今才悟出了一個道理,不是任何人都適合修仙……”
敏銳的白衣仙君好似嗅聞到了什麼意外危險,目光寒涼如冰。
但容簌衣接下來的話,一字不頓:“弟子有愧師恩,請求斷絕師徒。”
她跪下,重重磕了個頭。
衍華大師姐、空青仙君親傳弟子——這兩個身份如同兩座大山,她跌跌撞撞背負了太久,其實她早就知道自己根骨太差,擔當不起。
這麼多年,又是為了什麼堅持那麼久呢?
她突然記起了百年之前,她並不隻有師尊。她最初在人間的十幾年,還是有父母的。
她的母親是劍修,父親是凡人,母親為父親放棄了修仙,留在人間,做一對恩愛夫妻。
容簌衣不知自己是不是體質特殊,幼時便總是遇見妖邪。後來母親發現,教了她一些除妖符咒,能應對大半妖邪。
父親母親將房間搬到她隔壁,漸漸的,很少有妖邪再能近身。
但她十三歲時,還是引來上古大妖。
危難之時,母親逼她吃下九轉混元丹,將她送出了城。那九轉混元丹是仙境之物,可藏匿氣息,也可隱匿身形。
彼時母親美目含淚,卻對她展開一個笑顏,“簌簌,活下去,這些勢力非你我之力能抗衡,不要為仇恨而活,為自己而活。”
母親為她擦去滿臉淚水,笑著說:“彆難過,你的存在,讓娘的所有選擇都有了意義。”
“你能來到人間,便是我最大的歡喜。”
她裙裾如火,手握長劍,轉身向火海走去。
容簌衣已泣不成聲,但她無法留下母親,因為她知道,母親還要去救父親。
此時父親正以凡人之軀與上古大妖抗衡,在城中為他們爭取時間,恐怕此時已凶多吉少。
她忍著悲痛,咬著牙,邊哭邊跑。她吃下那丹,卻不知如何使用。母親隻告訴她,遇到生命危險時自會有用。
沒跑兩步,便又被一隻巨大的紫蛇發現,攔住去路。
雖然不知她是何物,但其威力不亞於城中的上古大妖。
母親臨走時塞給她一堆符咒,但在紫蛇一擊之下,化為一堆廢紙。
危險之際,身後城中巨獸哀嚎,火海衝天,整座城頃刻化為廢墟——
竟是同歸於儘。
容簌衣淚如雨下,心痛得要碎裂。
留下她一人在人間有何意義?
與此同時,紫蛇吐出蛇信,發出陰測測的笑聲,“不自量力。”
巨蛇逼近,她以為自己下一刻便要被吞吃——
一道霜寒巨劍以碾壓之勢,砰然將紫蛇擊退。
仙君一襲白衣勝雪,從天而降。
紫蛇似乎知道不是對手,憤然收起氣息離開。仙君沒再去追,而是轉身向她伸出手,神情寡淡而悲憫,“你可願意隨我回衍華。”
她聽過,天下第一劍宗。
母親便曾是衍華弟子,隻是後來為了父親放棄修仙,自願退出師門,衍華對此秘而不宣。
“是娘親讓你來救我的?”
仙君輕輕頷首。
她跟著仙君回到了衍華,父母之仇,也讓她生出做劍修的念頭。
仙君問她:“你可想好,你的劍是為何而學,是殺戮之劍,還是守護之劍。”
“弟子願以手中之劍除儘天下妖邪,守護蒼生。”
那時,她也曾是嫉妖如仇的青澀修士。
她想變強為父母報仇,每當握起劍,腦海裡全是那晚的孩童哭聲、妖邪哀嚎、火海廢墟。
她摒除雜念,吃力的握起劍,日夜苦修,練了幾年,總算練熟了幾招。
終於等到一日,山中有異動,師尊帶她去捉妖。
她跟隨師尊提劍入林中,鳥獸四散。
兩人飛近,她察覺附近有隻妖在嚎叫示威,那妖道行尚淺,於是跟師尊說,“這隻妖弟子有把握,可獨自收服。”
師尊頷首,目光無喜無悲。
容簌衣飛近,原來是隻狐狸妖。
那狐狸氣勢洶洶攔在她身前。身上有傷,地上血跡斑斑,顯然剛打鬥過。
“你受了傷,道行淺薄,氣勢倒很足。我便給你個痛快。”
狐狸爆發出的攻勢卻比想象中驚人,竟然與她纏鬥了好一會兒,讓她也受了傷。
但最終還是被她一劍刺死。
第一次殺妖,但她此刻心中卻並不暢快,和想象中不一樣——
被刺中的那一刻,那隻狐狸哀嚎,哀傷地看著她,似在祈求。
她這才仔細看狐狸妖的身體,原來原先看到的,是腹部血跡斑斑。
她心底升起一股不祥預感,她順著狐狸攔住她的那條路,順著大片血跡,看到了另一隻倒在血泊中的狐狸,剛斷氣沒多久。
而它身旁,用草掩蓋了一個土坑。
裡麵有五隻臟兮兮的狐狸幼崽,天真看她,親近地拱著她手指,發出嗷嗷叫聲。
她怔住,腦海中突然浮現母親最後對她說的話。
“你活著,娘的所有選擇都有了意義。”
“你的存在,便是我最大的歡喜。”
手中之劍,啷當落地。
原來那狐狸嚎叫,並不是在示威,而是在為伴侶死去而哀嚎。而那狐狸攔住她,也是保護自己的幼崽。
可它道行淺薄,什麼都護不住。
它甚至沒來得及,也沒有能力把幼崽藏好,隻能卑微祈求敵人放過。
腦海中突然浮現那一日,母親勉力救下她,又轉身走向火海。
她這時,才知自己錯了。
任何生靈,都有善惡之分。
師尊出現在她身後,她第一次向師尊坦誠相告,“弟子知錯。”
“任何生靈都有善惡之分,學劍不是為了殺戮,而是為了殺引起殺戮之人,守護天下蒼生。”
空青仙君終於露出微微嘉許,指了指她的心臟,“世間善惡,不要眼睛看,要用心感受。”
從那以後,她才真正開始明白劍修之劍意,隻殺十惡不赦之徒。
她也聽了娘親的話,好好活著。但她沒有忘記在能力之內的範圍製止殺戮,不再讓悲劇重演。
初時的一腔熱血,很快便遇到致命阻礙,她很快發覺自己靈力貧瘠,修煉比同門弟子緩慢。
修仙這條路,已經走到了頭。
她來到衍華一開始是為報仇,後來想通了,放下仇恨,斬妖除魔,再後來留下來便是為了師尊。
思緒轉回,遙遠的記憶,已經恍若隔世。
無論是做衍華大師姐,還是守護蒼生,她都背負不起,還是交給更適合她的人。
她隻想從此離開衍華,為自己活。
她將逐月劍雙手奉上。
但空青仙君並沒有接。
一陣風過,那劍霎時被插在地上。兩人周身霎時湧起比方才渾厚百倍的氣流。
一向悲憫而高高在上的師尊微微俯下了身。
容簌衣心底巨震,“師尊……?”
空青仙君的角度是她眼角微紅仰視他的模樣。
他一字一頓,“我的徒弟,是你想做就做,想不做就不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