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布拉多·馮·布雷斯高不是窮人,他隻是暫時沒有能夠動用的資金,等他和瑪爾卡爾家族取得聯係後,想必一向守信用的瑪爾卡爾家族會歸還布雷斯高家族的產業並借此將布拉多·馮·布雷斯高拉到他們的陣營中。因此,阿達爾貝特不打算用金錢拉攏對方,他知道自己這輩子看到過的金錢數額估計還比不上公爵本人手頭一年經手的經費總數,更彆說這個人情本來應當由瑪爾卡爾家族來提供,他不能在分工明確的博弈中搶了盟友的風頭。
一想到公爵夫人生下了一個女孩,阿達爾貝特沒由來地為這個孩子的前途感到擔憂。布雷斯高家族現在沒有直係男性繼承人,這也許意味著他們的家產最終都會落到彆人手裡,準確地說是未來的女婿手裡。瑪爾卡爾家族既然如此熱衷和來自布裡塔尼亞帝國的貴族聯姻,他們一定不會放過這個機會。
“蕾拉·馮·布雷斯高,名字還可以。”阿達爾貝特自言自語道。
赫爾佐格中校離開公爵的臨時住所時已經是晚上了。他在公寓門口又攔住了一輛出租車,這一次的目的地是醫院。赫爾佐格晉升為中校並被調往巴黎的聯合參謀本部後,他急需購買一輛新車,但他現在湊不出那麼多錢,其中的主要原因是他將相當一部分薪水拿去補貼死者家屬了。他一直認為自己欠那些死去的戰友們一條命,既然他無法償還這份恩情,總要用金錢方式進行彌補才能心安理得。
“病情又惡化了,醫生說,他大概撐不過明天了……”
“我知道了。”阿達爾貝特麵不改色,“他現在意識清醒嗎?”
“不清醒,很糊塗……”
“那更好。您先和醫生繼續接觸,我去做好準備。”
阿達爾貝特·赫爾佐格提著包裹衝進了衛生間,他從包裹中拿出了一件皮上衣,又拿出了一頂假發。隨後,他又找出了一些化妝工具,旁人看了恐怕會認為他打算參加什麼規模盛大的酒會。十幾分鐘後,將原本的衣服塞在大型手提包裡的阿達爾貝特走出了廁所,正好遇到了阿爾及利亞人。
“太像了。”穿著長袍的阿爾及利亞人情不自禁地後退了幾步,“我是說,我以為那個人活過來了……”
阿達爾貝特微笑著點了點頭,在阿爾及利亞人的帶領下來到了病房附近。兩名醫生站在門口等待著他們的到來,其中一名上了年紀的謝頂醫生看到了阿達爾貝特,走上前來詢問對方的身份。
“您是病人家屬嗎?”醫生嚴肅地說道,語氣中帶著責怪,“他已經在這裡躺了快一年了,每次都是管家來處理——”
“本來應該作為家屬出席的那個人死了,我是他的同事。”阿達爾貝特把證件遞給醫生們,“您的意思是,他活不成了?”
“對。”醫生冷酷無情地說出了現狀,“確切地說——”
阿達爾貝特沒理他們的後話,在幾名護士的帶領下推開了房門,來到了病床前。剃了光頭的傑克·蘭德安靜地躺在床上,樣子像是睡著了,隻有他身旁那些滴答作響的儀器才能表示出他的狀況糟糕到了何種程度。
阿達爾貝特從未想到他會和這個賣報紙的老頭扯上關係。麥克尼爾在羅德西亞叛亂中失蹤後,他認為對方已經死了,於是和其他戰友共同處理後事,意外地發現了和傑克·蘭德有關的情報。這個老人幸運地在買彩票時中了大獎,麥克尼爾將他送到巴黎養老,並為他雇了一位阿爾及利亞管家。當時,老傑克在一次體檢中被檢查出患有腦癌,正在入院接受治療。本著為戰友完成心願的原則,阿達爾貝特打算出麵處理這件事。
“這是你該做的。”出乎意料的是,赫爾佐格總督沒有反對兒子的想法,“他唯一的兒子以前做過我的侍從武官,在一次刺殺中遇難了。很遺憾,我就算做了eu的執政官,也不能讓死人活過來。麥克尼爾想為那個孤寡老人養老送終,現在他死了,你就替他去做罷。”
麥克尼爾在開玩笑的時候和赫爾佐格中校說過一些小故事——比如說,他和老傑克去安哥拉旅遊時意外地碰上了一群劫匪,而他謊稱老傑克是得了腦癌、命不久矣的病人,讓劫匪良心不安。誰也無法料到老傑克居然當真得了腦癌,而且病情發展迅猛,很快無藥可救。但是,阿達爾貝特一直無法離開南非,他隻好時常和阿爾及利亞人管家進行聯絡。管家不敢和老人說麥克尼爾已經失蹤(其實所有人都認為他死了),隻得每次都謊稱麥克尼爾在外工作而且忙得根本回不來。
阿達爾貝特握著老人的手,他看到老人虛弱地睜開了眼睛。按照管家之前的說法,老人的視力幾乎全部喪失,就算阿達爾貝特身上出現了什麼破綻,老傑克大概也看不出來。
“我回來了。”阿達爾貝特提前醞釀好的長篇大論全都被他忘掉了。他在這雙無神的眼睛中看到了許多難以名狀的情感,真正塑造兩個孤立個體之間關係的是實際行動而非身份標簽和名義。麥克尼爾隻是個無業遊民,老傑克也隻是個賣報紙的老頭子。他對麥克尼爾的恩情不過是提供了一個棲身之所,麥克尼爾便決定如此報答他……那麼,阿達爾貝特又該如何回應恩人們的期待呢?
“我知道你忙……”老傑克虛弱地說著,一個單詞都要拆成好幾個音節才能念出來,“……你去哪了?我們之前說好了,戰爭結束之後你就回來……”
“我很抱歉。”阿達爾貝特抽出一隻手捂住自己的臉。他見證了無數次死亡,但當他看到一個老人僅僅憑借對僅存的【親人】的留念才撐著最後一口氣勉強活下去時,那些曾經回蕩在腦海中的宏偉藍圖都崩塌了。無論eu還是布裡塔尼亞帝國,構成國家的是這些活生生的人,不是皇帝和議員口中的數字。他想到了自己的父親,赫爾佐格總督也已經過了六十歲,正在邁向人生的終點。總督尚且有著自己的事業可以轉移對孤獨和死亡的恐懼,而這些平凡的普通人一無所有,他們的全部晚年就是在絕望中走向死亡。
遠處的天空綻放著煙花,年輕的新一代公民們正在慶祝又一個聖誕節的到來。
“我很抱歉,真的……”
老人伸出骨瘦如柴的手,指著旁邊的窗簾。阿達爾貝特連忙拉開窗簾,露出了沉浸在歡樂之中的夜空。他關上了病房中的燈,讓老人能更清楚地看到外麵的光景。
“聖誕節到了。”他像是自言自語,“沒關係,我現在來巴黎工作了,以後……”
阿達爾貝特看到了旁邊的儀器隻剩下一條直線,他終於意識到老人永遠聽不到他剛才所說的話。赫爾佐格中校佇立在原地,許久才將老人垂在病床兩側的雙手重新放在胸前。老人看上去隻是睡著了,在禱告中去見了對他的人生並不公正的神明。
一名護士走進病房,打開了燈。
“他死了,你們看——”
“你小子,滾出去!!”
阿達爾貝特咆哮著把不知所措的護士趕出了病房,順手關上了燈。在一片黑暗中,他將假發丟在地上,脫下皮上衣,蓋在了老人的遺體上。
“再見,麥克尼爾。再見。”
後記(1/5)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