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如此,既不用引以為傲,也無需藏藏掖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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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況齊靜春從來沒把這些經曆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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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與少年崔瀺至今還沾沾自喜,曾與白帝城城主在彩雲間下棋十局,兩人心性,天壤之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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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赤誠喟歎一聲,神色恍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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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好像心中有一隻琉璃盞,砰然碎裂,既有失落,又有釋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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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心中,不管如何怨恨憤懣大師兄的大道無情,但是那位眼高於頂的男人,終究是無敵的存在,是琉璃無垢的風流人物,不該為了誰而破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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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赤誠有些心灰意冷,“既然跟陳平安做不了師徒,就不教他劍術了,我的道法還沒那麼廉價不堪。姓齊的,既然你本事這麼大,自己傳授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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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像是有些賭氣,徑直轉身,大步走向古寺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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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靜春突然出聲道:“暫且留步,我有一言相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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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赤誠轉過身,有些疑惑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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驟然間他的心湖之中,有奇光異彩的陣陣漣漪微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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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後柳赤誠臉上浮現出驚駭和狂喜,百感交集之後,輕聲問道:“好一個齊靜春,你這等人物,在任何一座天下都是了不得的山巔仙人,怎會淪落至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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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靜春笑著反問道:“何來淪落一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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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赤誠微微一怔,心悅誠服道:“我自愧不如。這次就算我欠陳平安一個人情。以後等到我在中土神洲重新揚名,可以讓陳平安去白帝城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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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赤誠離開古寺之前,大袖一揮,將一頭躲藏暗處的年幼狐仙抓住,一起帶著離開了古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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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幼狐仙先前換了一身嶄新衣裳,臉上塗抹了好幾兩重的胭脂,紅一塊綠一塊,滑稽可笑,大概這就是她誤以為的紅粉佳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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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懷中還有一本常年貼身珍藏的最心愛秘籍,刊印粗劣,錯字連篇,名為《才子佳人》,寫了一個個男女情愛的故事,上邊順便說了些大家閨秀的賢淑禮節,比如與人說話要嗓音軟糯溫柔,初次看見英俊書生的時候,要先羞赧低頭一次,然後怯生生抬頭偷看一次,再臉紅低頭一次,裡頭的學問可大了,讓她受益匪淺,有些結局傷感的故事,她還會看一次落淚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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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赤誠強行擄走她,她本來嚇得不輕,隻是當她看到古寺外邊站著一位俊美少年後,他手拎柳條,眉心有一抹紅印,她又雀躍起來,覺得老天爺待自己不薄,這就打賞了一見鐘情的如意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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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赤誠帶著徒弟和狐魅,下山遠去,不知去往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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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靜春環顧四周,也帶著陳平安離開古寺,在門外空地,借助月色,一起眺望遠處的山嶺夜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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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靜春輕聲道:“人有三魂七魄,三魂為胎光,爽靈,幽精。我死後,將一身魂魄氣運,絕大部分都還給了此方天地,弟子李寶瓶李槐他們這些孩子,是分彆給了他們一個齊字,而在你、趙繇和宋集薪三人身邊,都以殘餘三魂偷偷留下了一縷春風,我現在這個身份,其實不能算是完整的齊靜春,隻算是護送你們走上一段路程的護道人,宋集薪選擇的道路,與儒家正統愈行愈遠,世事如此,各有緣法,不可強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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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繇當時被崔瀺阻攔,迫於形勢,不得不交出那方‘天下迎春’印章,這本就是我早已算到的事情,所以事先就跟趙繇說過,要他無需拘泥於一方印章的存亡,但是在那之後,趙繇去往彆洲途中,另有機緣,他的心境還是隨之出現了一點紕漏,以後說不得還要你這個名義上的小師叔,幫他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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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欲言又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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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靜春笑道:“你是說沒答應我先生的要求,所以不算我的小師弟?沒關係,你不認老秀才當先生,我還是認你做小師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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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撓撓頭,點頭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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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靜春拍了拍陳平安的肩膀,“這一路行來,累不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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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搖頭道:“精彩得很,除了練拳,還會逢山遇水,結識了徐大俠和張山峰這樣的新朋友,而且見到了許許多多的精魅神怪,不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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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害怕齊先生不相信,陳平安笑道:“真的不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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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靜春嗯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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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知道,這隻是少年自己覺得不累而已,怎麼可能一路坎坷顛簸,半點不累?日複一日的枯燥練拳,單薄肩頭上挑著的,更多是彆人的期許和世道的艱辛,更需要處處提防人心的險惡,所麵對的人和事,全是莫名其妙的存在,不累才是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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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是少年自己肩挑重擔、卻想著莫讓彆人擔心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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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知齊先生不是事事知曉後,陳平安就一股腦跟他說起了神奇的過山鯽,黃庭國客棧的那條行雲流水巷,說了胭脂郡城隍殿的沈溫,對齊先生的仰慕,還說了那對山水印的厲害,說了棋墩山搬到家鄉披雲山的魏檗,說了性情各異的嫁衣女鬼、枯骨豔鬼們,當然,陳平安說得最多的,還是戴鬥笠的那個男人,說了那個男人在說起齊先生的時候,分明笑臉燦爛,整張臉都擠在了一起,那一刻卻好像是阿良最傷感的時候。最後笑著說了他給一個叫道老二的家夥,一拳打回了人間,不過重逢之後,阿良還告訴自己,不用著急練劍,練拳練到了極致,就已經是在練劍了,所以他陳平安不是特彆著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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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靜春與滔滔不絕的少年並肩而立,笑問道:“是不是很想念阿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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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抬頭望向天幕,喃喃道:“阿良總會回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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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轉頭望向齊先生,“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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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靜春笑著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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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又問道:“那麼齊先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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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靜春歎息一聲,搖頭道:“送君千萬裡,終有一彆。我齊靜春這輩子就隻能這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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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低下頭,默默望著腳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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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消息,就像當初在楊家鋪子,雖然陳平安早有預感,可當聽到楊老頭親口說出“不值得”三個字後,傷心還是會照舊傷心,而且不是一般的傷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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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靜春伸手輕輕放在少年腦袋上,“此次我這些魂魄殘餘,說是擔任你們三人的護道人,最後所有春風齊聚於此,其實何嘗不是讓你代替我齊靜春走了一趟江湖,我已經沒有遺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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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靜春會心一笑,“可以傷感,但也可以喝酒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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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摘下腰間的養劍葫蘆,紅著眼睛,遞給齊靜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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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形愈發渙散不定的齊靜春伸了個懶腰,搖頭笑道:“我那份就當餘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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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自己也沒有喝酒,彆回腰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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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怕自己真喝成了一個酒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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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靜春突然說道:“陳平安,我最後陪你練一次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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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納悶道:“六步走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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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靜春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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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緩緩前行,悠然出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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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輝素潔,青衫儒士在陳平安身側,一起跟隨少年前行出拳,亦是悠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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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走完一趟拳樁後,輕輕停下腳步,不再練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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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有轉頭望去,就那麼看著遠方,陳平安雙袖再無春風縈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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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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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先生,真的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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