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換了一身衣衫,穿了那件金色法袍,地仙之下,都會看作是一件雪白長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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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脫下了萬年不變的草鞋,換上了一雙嶄新靴子,也是白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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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前背著的“長氣”,已經擱在桌上,腰間沒了養劍葫更是酒壺的“薑壺”,桌上沒有,竟是被少年給藏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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婦人和男人相視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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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來是猜出他們的真實身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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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婦二人跨過門檻,陳平安輕輕關上房門,然後問道:“要喝茶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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婦人落座後,笑著搖頭,然後指了指一張凳子,說道:“陳平安,你也坐,之前在敬劍閣那邊我們夫婦二人遮掩麵貌,是不得已而為之,畢竟倒懸山不是劍氣長城,有自己的規矩,希望你能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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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在桌對麵那邊正襟危坐,雙拳緊握放在膝蓋上,使勁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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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斜眼瞥著拘謹萬分的少年,越看越來氣,這麼不大氣,不瀟灑,怎麼看都配不上自己閨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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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果男人給婦人狠狠踩了一腳,他隻好眼觀鼻鼻觀心,一切交由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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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婦人撤去障眼法後,男子也照做,兩人露出真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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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絕色,男子英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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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這才是真正的神仙眷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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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會有寧姚那麼動人的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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婦人看似多此一舉地介紹自己,“你應該已經知道了,我是寧姚的娘親,他呢,是寧姚她爹,我們兩人其實早就已經戰死劍氣長城以南,但是殘餘魂魄被老大劍仙挽留,雖然與劍氣長城風俗相悖,可是人都死了,還在乎這些做什麼,一輩子打打殺殺,死了之後為自己‘活’上一次,應該不算過分,畢竟當時寧姚還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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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這裡,婦人便說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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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隻好順著她的言語,接著說下去,“寧姚第一次離家出走,回來之後,我們就知道出了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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婦人輕輕咳嗽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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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隻好改變措辭,“就知道了你,當時其實我們閨女還沒想明白,後來知道你要幫忙送劍到倒懸山,她有事沒事的時候,就會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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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自一人,坐在那座斬龍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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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得男人心裡直難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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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猶豫了一下,臉色談不上半點和煦,“你真的能不辜負寧姚嗎?你應該知道,寧姚跟尋常女子,很不一樣,方方麵麵都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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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雖然緊張得汗水直流,可仍是正色道:“我想過,最壞的結果,是寧姚以後會後悔,會喜歡彆的人,如果那個人對她比我對她更好,我就不再見寧姚了。如果寧姚一直喜歡我的話,我會努力,下次見麵,不會再像這次這樣,隻能成為她的負擔,不管她是在北邊的城池裡,是在劍氣長城的城頭上,還是在更南方的戰場上,我都會在她身邊,儘我最大的努力,保護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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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汗水模糊了視線,趕緊擦拭了一下,繼續說道:“如果跟打仗沒關係的時候,隻是兩個人相處,那麼喜歡一個人,可能會覺得她所有都好,但是以後在一起了,就要學會喜歡她的不好。這個道理,我是知道的。我很小的時候,爹娘也會吵架,但是從來不會當著我的麵吵,吵完架之後,我爹也會在院子裡悶著,但是第二天,兩人就好了。我雖然一直覺得我的爹娘,是天底下最好的人,但是天底下哪有真的什麼都好的人,肯定不是這樣的,但是我會努力知道什麼是對錯,什麼好的不好的,然後把最好的,留給寧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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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一臉呆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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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都給你小子說完了,我說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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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你陳平安才多大一人,怎麼這些道理都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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婦人抬起手,用手背擦了擦眼眶,然後柔聲笑道:“陳平安,小時候過得很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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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猶豫了一下,還是點頭,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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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忍著忍著,憋了半天,陳平安再次皺著臉,兩邊嘴角往下壓,顫聲道:“娘親走的時候,苦死了,我那會兒年紀太小,我能做的事情太少了,娘親還是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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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山采藥,典當家裡的東西,燒飯做菜,挑水,煎藥,去神仙墳偷偷祈福,在背簍裡放好一捧野果,大半夜為娘親捂好背角,問她今天好些了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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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用,都沒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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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是陳平安就隻說了這麼一句話,就不再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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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句否定自己的蓋棺定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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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紀太小,做得太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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婦人低下頭,再次抬起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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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歎息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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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難一事,世間何其多,有何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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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何一個身世坎坷的孩子,誰缺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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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奇怪之處,在於吃苦二字,怎麼一個吃法。&s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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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苦難,不消說也,說不得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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婦人輕輕吐出一口氣,抬起頭,擠出一個笑臉,“陳平安,以後寧姚就交給你照顧了,她有不對的地方,你是男人,一定要多擔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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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顫聲道:“你們是要走了嗎?你們走了,寧姚一個人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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婦人站起身,微笑道:“寧姚是知道的,都知道的,所以你不用擔心這件事,我不是寧姚的娘親,才說她的好,而是你陳平安喜歡的姑娘,真的很好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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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隻能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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婦人轉頭望向一同起身的男人,“有話要說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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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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婦人善解人意道:“那我去外邊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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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嗯了一聲,婦人走出屋子,在廊道拐角處站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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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望向少年,沉聲道:“陳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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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陳平安一直不冷不熱的男人驀然笑了起來,繞過桌子,伸出寬厚手掌,重重拍在少年肩膀,然後收起手,後退一步,依舊抬著手掌,手心朝向陳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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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愣了一下,趕緊伸出手,手掌互敲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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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重重握住少年的手掌,“陳平安,以後我女兒,寧姚!就交給你照顧了!能不能照顧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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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大聲哽咽道:“死也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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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鬆開手,笑道:“什麼死不死的,都好好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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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眼陳平安,滿意道:“嗯,配得上我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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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轉過身,大踏步離去,陳平安想要相送,但是男人已經抬起一手,示意陳平安不用跟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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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始終沒有轉身,緩緩走向門口,笑道:“下次到了劍氣長城,讓寧姚帶著你,去給我們上墳敬個酒,報個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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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跨過門檻後,突然轉過頭,笑道:“喝酒怎麼了,藏什麼酒壺,世間最瀟灑的劍仙,都愛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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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伸出拳頭,翹起大拇指,指向自己,“比如你老丈人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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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一直站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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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香樓那邊的渡口,今天會有一艘去往桐葉洲的吞寶鯨渡船起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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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在前往渡口之前,先去了趟孤峰山腳,因為沒有倒懸山的入關玉牌,隻是在圍欄外遠遠看了眼那道大門,嘴唇微動,似在自言自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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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拴馬樁上的抱劍漢子,大白天還是在打瞌睡,隻是喃喃自語,又說了三個字,相較於第一次,將“近”字改成了“遠”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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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臨近此門,即是劍氣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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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遠離倒懸山,即是劍氣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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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泥瓶巷少年,一襲雪白長袍,背負長劍,腰彆養劍葫,風姿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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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思無邪,最最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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