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半點不奇怪,崔東山閒來無事的時候,還給魏羨看過一份名單,是大隋如今仍然蟄伏在大驪各地的死士、諜子,三教九流,尚未挖掘出來的諜子自然更多。上邊許多以朱筆畫圈的名字,崔東山說是專門販賣情報的貨色,屬於兩麵諜子,最好玩,六親不認,隻認錢,跟他們打交道,比較提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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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是有些出乎魏羨意料,老道人雖是大驪諜子無疑,可簡明扼要說完了一份諜報後,真開始與崔東山各自坐在一塊蒲團上,坐而論道,談天說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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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得魏羨打瞌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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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老道人離開後,崔東山指了指對麵的蒲團,說道:“趁著熱乎,趕緊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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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羨雖然坐下,卻沒有坐在蒲團上,隻是席地而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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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東山從咫尺物中取出一張古色古香的小案幾,上邊擺滿了文房四寶,鋪開一張多半是宮廷禦製的精美箋紙,開始埋頭寫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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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羨問道:“崔先生為何臨時改變主意,離開蔡家,急匆匆往京城這邊跑,但是又止步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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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魏羨一個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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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東山沒有抬頭,沒有給出答案,而是離題萬裡反問了一句:“你覺得人心複不複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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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羨點頭道:“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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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東山曾是中土神洲公認的書法大家,筆下行雲流水,哪怕是魏羨遠觀,仍是覺得賞心悅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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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東山繼續書寫那份所有諜報彙總後的脈絡梳理,緩緩道:“人心,看似難料。其實遠遠沒有你們想象中那麼複雜,世人皆貪生怕死,這是人之秉性,甚至是有靈萬物的本性,之所以有異於禽獸,在於還有舔犢情深,兒女情長,香火傳承,家國興亡。對吧?越是出類拔萃之人,某一種情感就會越明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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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羨想了想,“是此理,但更多還有那些模糊雜糅的均衡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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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東山停下筆,放在瓷器筆架上,抖了抖手腕,譏笑道:“什麼均衡,就是糊塗蛋,心性搖擺不定,隨波逐流,見美人起色心,見錢財見名利,都想要,想要,可以,就怕不自量力。柳清風,李寶箴,魏禮,吳鳶,這四人就屬於聰明瓜子,可也有這樣那樣的缺點和毛病。”“擔任龍泉郡太守的吳鳶,內心認同我的事功學說,更是我名義上的門下弟子,隻是早年受恩於那位在長春宮吃齋修道的娘娘,自認今日所有一切,都是娘娘賞賜而來,所以在私恩與國事之間,搖晃不已,活得很糾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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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寶箴所求,並不稀奇,也沒有吳鳶那麼符合儒家正統,就是為了立功,有朝一日,位極人臣,但是大智若愚,李寶箴暫時還不懂,這會兒還是隻知道裝傻。可天底下所謂的聰明人,算個屁啊,不值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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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庭國魏禮,相對而言,四人中最是醇儒,心中最重,就是山河社稷,蒼生百姓。但是格局還是小,看到了一國之地和百年風俗,尚未習慣於去看看一洲之地和千年大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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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青鸞國縣令的柳清風,在四人當中,我是最看好的。隻可惜沒有修行資質,最多百年壽命,實在是……天妒英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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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羨聽到這裡,有些驚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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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先生竟然願意形容彆人為“英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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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羨其實內心一直在咀嚼崔東山所謂的人心之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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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東山從幾案上抓起一摞被劃分為末流的諜報,丟給魏羨,“是大驪和大隋兩國科舉士子最新的落第詩,我無聊時候用來解悶的法子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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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羨接住後,崔東山說道:“你大概是想問我判定人心深淺、方向的法子,看似可行,實則世事難測,人心起伏不定,說不定一場變故,就會產生諸多臨時改變,仍是麻煩至極,而且極難精準,故而算不得真正的學問,對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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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羨點頭,沒有否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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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東山笑了,指了指自己的腦袋,“上山修行,除了長壽之外,這裡也會跟著靈光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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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東山隨後一抖手腕,撒了一大把神仙錢在幾案上,“我先所說的幾大人心劃分,可以輔以諸子百家中術家的計數術算,從一到十,分彆判定,你就會發現,所謂的人心起伏,並不會影響最終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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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等魏羨開口,崔東山笑道:“一到十,仍是不夠準確,那如果能做到一到一百,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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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羨感慨道:“這術家之法,在浩然天下一直被視為小道,不是曆來隻被名聲好不到哪裡去的商家推崇嗎?先生還能如此用?難道先生除了儒法之外,還是術家的推崇者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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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東山冷笑道:“術家也值得我推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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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東山站起身,“我連神人之分,三魂六魄,世間最細微處,都要探究,小小術家,紙上功夫,算個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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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羨拿著那一摞寫滿兩國士子落第詩的紙張,怔怔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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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東山繞了十萬八千裡,總算繞回魏羨最開始詢問的那個問題,“書院那邊裡裡外外,我都一清二楚,現在唯一的變數,就是那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趙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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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羨疑惑道:“一個年邁書生,一個坐鎮一座書院小天地的儒家聖人,雙方對峙,前者還能掀起波瀾?何況按照崔先生的說法,茅小冬並不是刻板酸儒,豈能出現紕漏。再者,依照先生的講解,大隋皇帝除非自取滅亡,否則絕不敢對李寶瓶和李槐動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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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東山直愣愣看著魏羨,一臉嫌棄,“好好想想,我之前提醒過你的,站高些看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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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羨心中一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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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東山伸手搓著臉頰,冷笑道:“大隋皇帝在於國祚,可幕後人,會在乎大驪和大隋的打生打死、玉石俱焚嗎?如果說刺殺一兩個人,就可以決定一洲格局走勢,你魏羨會不會心動?商家門生會樂見其成,打仗嘛,發死人財,賺得才多,至於……喜歡鬼鬼祟祟、躲在重重幕後的縱橫家高人,更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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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羨心情激蕩,雙手竟是有些顫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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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才是這位南苑國開國皇帝,真正向往的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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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亂大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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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山上山下,帝王將相與仙師神祇,全部都要被裹挾在大勢洪流當中,皆是身不由己的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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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是崔東山似乎想起了什麼傷心事,抹了把臉,戚戚然道:“你看看,我有這麼大的本事和學問,這會兒卻在做什麼狗屁倒灶的事兒?算計來算計去,不過是蚊子腿上剮精肉,小本買賣。老王八蛋在樂嗬嗬謀取整座寶瓶洲,我隻能在給他看家護院,盯著大隋這麼個地方,螺螄殼裡做道場,家業太小,隻能瞎折騰。還要擔心一個辦事不利,就要給先生驅出師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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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東山伸手握拳,重重捶在心口,“老魏啊,我心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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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魏羨看了看在屋內滿地打滾的白衣少年,再低頭看看手上的那些被說成可見真性情的落第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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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倒是不心痛,就是心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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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隋高氏優厚善待文人,這是自開國以來就有的傳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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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彆提是章埭這樣的新科狀元郎,雖然暫時仍在翰林院,可已經在京城有了棟十間屋子的三進院落,是朝廷戶部掏的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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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黃昏,章埭在空蕩蕩的宅院散步,喂過了大缸裡邊的幾尾紅鯉魚,就去書齋獨自打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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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埭是地方寒族出身,在縣試鄉試的製藝文章寫得可圈可點,卻算不得驚才絕豔,隻是在殿試上一鳴驚人,得以魚躍龍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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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為狀元郎後,搬來了這棟宅子,唯一的變化,就是章埭聘請雇傭了一位車夫和一輛馬車,除此之外,章埭並無太多的酒宴應酬,很難想象這個才二十歲出頭的年輕人,是大隋新文魁,更無法想象會出現在蔡家府邸上,慷慨出聲,最後又能與開國功勳之後的龍牛將軍苗韌,同乘一輛馬車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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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切,蔡豐也好,苗韌也罷,都認為是情理之中的事情,章埭擁有一個很值錢的狀元身份,是名聲傳遍朝野的大隋四靈之一,身份卑微卻清白,一腔熱血,所以易於掌控,覺得此人願意為了家國大義,身先士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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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埭聽到敲門聲,停下圍棋打譜,抬頭說道:“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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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那位借住在宅院裡邊的老車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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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站在略顯陰暗的書房門口,緩緩道:“茅小冬已經帶著一個叫陳平安的年輕人,離開了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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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不是嚷著誓殺文妖茅小冬嗎,隻管殺去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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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埭麵無表情道:“你讓書院裡邊的內應找個由頭,讓趙軾和白鹿一起離開書院,找個僻靜地方,打暈了藏匿起來,控製住那頭白鹿後,你切記不要讓看門的元嬰修士梁任思起疑心,隻要順利進入書院,動手果斷一點,一定要死一個,死兩個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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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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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埭猶豫了一下,“我今晚就會離開大隋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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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微笑道:“做成了這樁事情,公子回到中土神洲,定能鵬程萬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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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埭不置可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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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老人離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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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埭放下手中棋譜,俯瞰著棋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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縱橫捭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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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瓶洲東南,青鸞國京畿之地的邊緣,一處名聲不顯的私人宅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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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大驪綠波亭諜子頭目之一的年輕人,臉色陰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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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上眾人身份各異,都是青鸞國官場、文壇的筆刀高手,當然更是被大驪王朝拉攏的心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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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寶箴看著地麵,手指旋轉一口茶水都沒有喝的茶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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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人戰戰兢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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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之所以彙聚在此,是做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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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青鸞國的斯文宗主、文壇領袖,那位已經歸隱獅子園的老侍郎柳敬亭,憑借一支支筆,將柳敬亭打入泥濘中去,要讓此人萬劫不複,再難對那些倉皇遷徙的南渡衣冠們形成凝聚力。青鸞國依舊需要一座文風茂茂的士林,但是不需要一枝獨秀的柳敬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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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要柳敬亭的名聲毀於一旦,那些衣冠大族就會分崩離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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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驪願意見到這一幕,甚至就連青鸞國皇帝都會覺得各有利弊,不至於被那群分不清形勢的外來戶掣肘,天天被這群不懂入鄉隨俗的家夥,對青鸞國朝政指手畫腳,每天吃飽了撐著在那兒針砭時事,到時候唐氏皇帝就可以與大驪坐地分贓,分彆拉攏那些世族豪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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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今夜在座十數人,動用了所有家世和勢力,對柳敬亭大肆攻訐,幾乎將柳老侍郎的每一篇文章都翻出來,詩詞,公文,逐字逐句尋找漏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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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曾想效果不顯著不說,還引起了青鸞國士林絕大多數文人的公憤,一些個原本與柳敬亭政見不合的在朝官員,還有許多地方大儒,都有些看不下去,開始替柳敬亭發聲說話。尤其是那些南奔至此的衣冠大族,更是群情激憤,為柳敬亭四處奔走,以至於連柳敬亭即將重返廟堂中樞、升任禮部尚書的小道消息,都開始在京城蔓延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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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寶箴抬起頭,笑道:“大家不用緊張。這樁事情做得不好,開門沒紅反而一抹黑,摔了個大跟頭,第一個挨刀的,是我李寶箴,之後才輪到你們。如果國師大人體諒,說不定會覺得我們情有可原,換個棋盤,再給我們一次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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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說這些“安慰話”還好,李寶箴這麼一講,所有人都覺得背脊發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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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骨悚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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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堂內燭火搖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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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寶箴當然惱火萬分,一群酒囊飯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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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此時,大堂那邊出現兩道身影,一人走入,一人留在門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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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著那位走入大堂的儒衫文士,李寶箴有些無奈,本以為繞開此人,自己也能將此事做得漂漂亮亮,哪裡能想到是這般田地。&s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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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嗓音不大,緩緩道:“在座各位,已經做成了一半,接下來還有三小步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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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步,暫停向柳敬亭潑臟水的攻勢,掉轉過頭,對老侍郎大肆吹捧,這一步中,又有三個環節,第一,諸位以及你們的朋友,先丟出一些中正平和的持重文章,對此事進行蓋棺定論,儘量不讓自己的文章全無說服力。第二,開始請另外一批人,神化柳敬亭,措辭越肉麻越好,天花亂墜,將柳敬亭的道德文章,吹噓到可以死後搬去文廟陪祀的地步。第三,再作另外一撥文章,將所有為柳敬亭辯解過的官員和名士,都抨擊一通。不分青紅皂白。措辭越惡劣越好,但是要注意,大致上的文章立意,必須是將所有人形容為柳敬亭的幫閒之輩,比喻成幫腔走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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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先堂上眾人聽到此人的第一句話後,皆心中冷笑,腹誹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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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是越聽到後邊,越覺得……章法新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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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繼續道:“第二步,靜等一段時日之後,重新調轉矛頭,直指柳敬亭一人,需要一些小技巧,所有文章,宗旨與根腳,一律在‘雖然’、“即便”這些措辭上,例如‘雖然’柳敬亭此人道德有所瑕疵,可是瑕不掩瑜,門下弟子出了許多人才,然後你們可以一一列舉出來,殺機在於那一個個令人眼紅的顯赫官身。再比如‘即便’柳敬亭的政績平平,可到底還算清廉,就是一座名動半洲的獅子園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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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解釋道:“為何要如此?因為對於旁觀者而言,這些文章表麵上還算心平氣和,也是在為柳敬亭辯解,許多原本不摻和這場文壇筆戰的中立之人,無形之中,都開始默認了那些假定事實,加上之後暗藏殺機的所謂辯解,便是雪上加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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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內眾人麵麵相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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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微笑道:“第三步,在私德上做文章。例如請人捉刀,不用在乎文筆優劣,隻需要噱頭就行了,比如柳敬亭風雨夜宿尼姑庵的豔事,又比如老漢扒灰,再比如獅子園與俏麗婢女的一枝梨花壓海棠,順便再做一些朗朗上口的打油詩,編成說書故事,請說書先生和江湖人氏大肆渲染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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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看到眾人既震驚又不解,依然耐著性子解釋道:“彆覺得沒有用處,沒有功名的落魄讀書人,愛看這個,不在乎真相的老百姓就愛聽這些。士林中,三人成虎。市井處,聚蚊成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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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最後笑了,掏出一張紙張,走到李寶箴身前,遞過去,環顧四周,“在座各位,未必知曉版刻一部豔情書籍的門路、價格,以及請那些說書先生應該支付多少銀錢,種種不值一提的瑣碎事情,我都寫在了紙上,免得諸位不小心當了冤大頭,而且許多做生意的市井小民,雖然位低,其實頗為狡黠聰慧,各有各的一套處世之道,一旦給他們在錢財上占了大便宜,說不定還要輕視諸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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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人告辭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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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近門口,他突然轉身笑道:“諸位珠玉在前,才有我在這顯擺雕蟲小技的機會,希望多少能夠幫上點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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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人怔怔看著那個人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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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寶箴口乾舌燥,死死攥緊手中紙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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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餘諸位,更是頭皮發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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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知道那人,名叫柳清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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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柳敬亭嫡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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