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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艘骸骨灘披麻宗的跨洲渡船,形製如江河樓船,與陳平安乘坐過的諸多中小渡船並無異樣,隻是升空之後,又有玄妙,巨大渡船四周,煙霧滾滾,湧現出一位位身形縹緲虛幻的披甲力士,如纖夫拉船,奔走在雲海虛空之中,使得渡船速度,風馳電掣,遠勝當年那艘同是北俱蘆洲仙家的打醮山渡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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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早早摘了劍仙和養劍葫,擱在桌上,在屋內安靜練拳之餘,也會取出幾枚竹簡,去往觀景台欣賞風景,時常摩挲,當下手中那枚泛黃竹簡,就篆刻著“無事澄然,有事斬然”八個字,一個澄,一個斬,都讓陳平安十分有眼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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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崔東山臨彆之際,送了一把玉竹折扇,可是一想到當年陸台遊曆途中,躺在藤椅上、搖扇清涼的名士風流,珠玉在前,陳平安總覺得折扇落在自己手裡,真是委屈了它,實在無法想象自己搖動折扇,是怎麼個彆扭場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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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渡船掠出驪珠福地版圖後,會在大驪京畿之北的長春宮渡口暫作停岸,長春宮是大驪的頭等仙家洞府,修士皆女子,那位宮中娘娘失勢後,就在此結茅修行,當時大驪廟堂都以為這位遠離中樞的娘娘,多半是爬不起來了,不曾想到最後,她才是最大的贏家,生了兩個兒子,一個國師崔瀺鼎力扶持,當了大驪新帝,一個被藩王宋長鏡更加親近,即將封王就藩於老龍城,遙領陪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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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先帝死後,她明明已經被“圈禁”起來,仿佛什麼都沒有做,事情就有了最好的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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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也怪不得老百姓喜歡嘴上念叨好人一定有好報,實則心裡卻往往不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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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跟顧璨還有裴錢不太一樣,他的記賬,不會大大小小都寫在紙上,太多,反而記得不重。這位大驪娘娘當年在陳平安首次出門遠遊之際,殺心之大,直接派遣了一撥大驪頂尖刺客尾隨其後,如果不是剛好碰到了阿良,一百個陳平安都死無全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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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那位婦人有她的理由,兒子宋集薪在他陳平安吃過大苦頭,差點被他這麼個窯工學徒,在一個雨幕中,掐死在泥瓶巷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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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先後走過藕花福地和書簡湖後,陳平安其實已經可以大致梳理出那位婦人的脈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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顯然,這位手握權柄的大驪娘娘,在最得勢之際,便開始謀劃,養在京城身邊的兒子宋和,幫其養望,拉攏文武,至於那個為了大驪宋氏國祚氣運“風生水起”的宋集薪,在驪珠洞天搶奪機緣,能為宋氏掙多少是多少,宋集薪死了,她多半也會掬一把辛酸淚,隻不過一生下沒多久便“夭折”,在宋氏族譜上早已勾掉名字的宋睦,死了也就死了,不過是再死一次罷了,可宋集薪的功勞,最少有半數,就是她這個母親的功勞,她的功勞,自然就是另外一個兒子宋和的功勞,這些內幕,一位位上柱國,這些大驪重臣都未必知曉,但是沒關係,先帝認,崔瀺認,宋長鏡也要認,這就足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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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集薪活著離開驪珠洞天,更是好事,當然前提是這個重新恢複宗譜名字的宋睦,不要貪心,要乖巧,懂得不與哥哥宋和爭那把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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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那次陳平安和出使大隋京城的宋集薪,在山崖書院偶然相遇,雲淡風輕,並無衝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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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集薪與陳平安當鄰居的時候,陰陽怪氣的話語沒少說,什麼陳平安家的大宅子,唯一響的東西就是瓶瓶罐罐,唯一能聞到的香味就是藥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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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除了騙陳平安違反誓言的那件事之外,宋集薪與陳平安,大體上還是相安無事,各不順眼而已,井水不犯河水,陽關道獨木橋,誰也不耽誤誰,至於幾句怪話,在泥瓶巷杏花巷這些地方,實在是輕如鵝毛,誰上心,誰吃虧,事實上宋集薪當年就是在這些市井婦人的瑣碎言語上,吃了大苦頭,因為太在意,一個個心結成死結,神仙難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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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渡船臨近大驪京畿之地,這天夜幕中,月明星稀,陳平安坐在觀景台欄杆上,仰頭望天,默默喝著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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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幼時的陳平安,最怕生病,從熟稔上山采藥之後,再到後來去當了窯工學徒,跟隨那個死活看不上他的姚老頭學燒瓷,對於身體有恙一事,陳平安最最警惕,一有發病的跡象,就會上山采藥熬藥,劉羨陽曾經笑話陳平安是天底下最嬌氣的人,真當自己是福祿街千金小姐的身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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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單單是年幼陳平安眼睜睜看著娘親從病倒在床,醫治無效,骨瘦如柴,最終在一個大雪天去世,陳平安很怕自己一死,好像天底下連個會掛念他爹娘的人都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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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娘親總說生病不會痛的,就是經常犯困,所以要小平安不要怕,不用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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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開始年幼孩子真的相信了,是後來才知道根本不是那樣,娘親是為了要他少想些,少做些,才咬著牙,硬熬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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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床老舊被褥,好些被角內裡,都給扯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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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貴人家,衣食無憂,都說孩子記事早,會有大出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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貧苦門戶,孩子懂事得早,還能如何,早些吃苦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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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的泥瓶巷,沒有人會在意一個踩在板凳上燒菜的年幼孩子,給油煙嗆得滿臉淚水,臉上還帶著笑,到底在想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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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獨自奔走在神仙墳去祈福許願的孩子,會不會怕黑,會不會害怕那些鬼氣森森的市井傳聞。跪在地上給神仙菩薩們磕頭的時候,說著先欠著香火,以後長大了,他一定補上,算不算虔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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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人會記得當年一扇屋門,屋裡邊,婦人忍著劇痛,咬緊牙關,仍是有細微聲響滲出牙縫,跑出被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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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外邊,那個滿臉慘白的孩子,不知所措,蹲在地上,雙手捂住耳朵,也不敢哭出聲,怕娘親知道他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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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世間所有至親之間,都能夠悲歡相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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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得太早,也未必是全是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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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行之前,那天在祖宅守夜的時候,裴錢迷迷糊糊,打著瞌睡,一個腦袋下墜,猛然驚醒,就發現師父竟然在偷偷流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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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錢沒有說話,默默看著師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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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稀看到一個年幼身影蹲在牆角那邊,對著藥罐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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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還是小孩子的師父,害怕長大,害怕明天,甚至好像想要光陰流水倒流,回到一家團圓的美好時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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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陳平安輕輕回過神,揉了揉裴錢的腦袋,輕聲道:“師父沒事,就是有些遺憾,自己娘親看不到今天。你是不知道,師父的娘親一笑起來,很好看的。當年泥瓶巷和杏花巷的所有街坊鄰居,任你平時說話再尖酸刻薄的婦人,就沒有誰不說我爹是好福氣的,能夠娶到我娘親這麼好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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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的後半夜,裴錢把腦袋擱在師父的腿上,緩緩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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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之後,陳平安就再次離開了家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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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遊萬裡,身後還是家鄉,不是故鄉,一定要回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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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走後,落魄山多多少少,少了些熱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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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崔誠從來都是深居簡出,鄭大風在山門口那邊忙著收尾,一天到晚蓬頭垢麵,沒辦法,這家夥喜歡給匠人們搭把手,匠人們也不覺得奇怪,即便落魄山的陳山主,據說很有來頭,背景通天,如今算是祖墳冒青煙,出息大發了,一些個小道消息,傳得有鼻子有眼,讓人都懶得嫉妒眼紅了,隻有羨慕和佩服,一個泥瓶巷出身的龍窯學徒,能混到今天,運氣再好,本事肯定還是不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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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這個姓鄭的駝背漢子,一個看大門的,不比他們這些賤籍苦力強到哪裡去,所以相處起來,都無拘束,插科打諢,相互調侃,言語無忌,很融洽。尤其是鄭大風言語帶葷味,又比尋常市井男人的糙話,多了些彎彎繞繞,卻不至於文縐縐酸溜溜,故而雙方在桌上喝著小酒,吃著大碗肉,一旦有人回過味來,真要拍桌子叫絕,對大風兄弟豎大拇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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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如初還是自顧自忙碌著各個宅子的打掃清理,其實每天打掃,落魄山又山清水秀的,乾乾淨淨,可陳如初仍是樂此不疲,把此事當做頭等大事,修行一事,還要靠後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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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粉裙丫頭是落魄山頭上,唯一一個擁有所有宅子鑰匙的存在,陳平安沒有,朱斂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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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靈均還是成天不著調,四處逛蕩,上次在夜遊宴上大出風頭了一回,於是又多了些“江湖”朋友,大小山頭,都對這位能夠坐在貴客高位上的青衣童子,頗為殷勤,比如衣帶峰的金丹地仙老祖宗,就很喜歡陳靈均去做客,一老一小,飲酒暢談,各自吹噓自己當年的壯舉事跡,十分投緣,關於此事,陳平安專程私底下與陳靈均說過,說衣帶峰可以常去,所以陳靈均底氣十足,大爺我這回可是奉旨交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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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錢給秀秀姐送過了兩袋麻花後,想起師父交待的事情,就陪著陳靈均去了趟衣帶峰,帶著那位青梅觀仙子周瓊林一起下山,那個懷抱著年幼白狐的劉雲潤,生平最喜歡湊熱鬨,也跟著去了落魄山,隻不過黑炭丫頭每次想要摸一摸那隻小家夥,白狐就要縮起來發抖,這讓裴錢很沒麵兒,心裡委屈巴巴,小東西怕什麼,膽兒賊小,書上不是有個說法叫集腋成裘嘛,她也就是想著剝了皮做件衣服肯定值錢,又不會真宰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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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斂在待客的時候,提醒裴錢可以去學塾念書了,裴錢理直氣壯,不理睬,說還要帶著周瓊林她們去秀秀姐姐的龍泉劍宗耍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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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斂笑眯眯說那就給你五天瞎玩的功夫,怎麼都該逛完了自家和阮姑娘的那些山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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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錢開始跟朱斂討價還價,最後朱斂“勉為其難”地加了兩天,裴錢雀躍不已,覺得自己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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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當時陳平安跟朱斂的說法,是裴錢肯定要磨磨蹭蹭,那就讓她再拖延十天半個月,在那之後,就是綁著也要把她帶去學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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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說小狐狸碰上了老狐狸,還是差了道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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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兩天裴錢走路帶風,樂嗬個不停,看啥啥好看,手持行山杖,給周瓊林和劉雲潤帶路,這西邊大山,她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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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先攆狗,那麼多辛苦汗水可不是白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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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龍泉劍宗那邊,莫說是生了一副玲瓏心竅的青梅觀仙子,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劉雲潤都很拘謹。尤其是當她們見到那個青衣女子後,傳說中聖人阮邛的獨女後,一個比一個老實,裴錢差點沒捧腹大笑,隻好繃著臉,阮秀當時隻是瞥了眼兩個陌生女子,就笑望向裴錢,裴錢一路小跑過去,阮秀自然而然彎下腰,裴錢踮起腳跟,在秀秀姐姐耳邊竊竊私語說了一句,師父不太喜歡她們的,死活不願她們去落魄山做客,但是師父對那啥衣帶峰一個叫宋園的年輕修士,印象挺好,所以就讓我這個開山大弟子,領著她們來秀秀姐姐你這邊逛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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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秀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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竟然停了打鐵鑄劍一事,親自帶路,讓周瓊林和劉雲潤受寵若驚,尤其是前者,覺得光是這樁好似天上掉下來的福緣,就夠她回到南塘湖青梅觀後,贏得上上下下、裡裡外外、虛虛實實的無數好處了。隻不過一想到身邊這位始終笑眯眯的和善女子,是大驪王朝首席供奉聖人的獨女,就覺得回到青梅觀後的一些嫻熟手段,要更加含蓄些,莫要將幸事變成禍事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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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雲潤更加單純,有個地仙老祖的爺爺,也知道更多關於驪珠洞天的內幕,所以是打心眼仰慕這位身份高、故事多、原來脾氣還特彆好的阮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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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已是大驪王朝眾人皆知的地仙董穀,對此也無可奈何,敢念叨幾句阮師姐的,也就師父了,關鍵還不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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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段時間,裴錢瘋玩了三天,過著神仙日子,等到第四天的時候,小黑炭就開始憂愁了,到了第五天的時候,已經病懨懨,第六天的時候,覺得天崩地裂,最後一天,從衣帶峰那邊回來的路上,就開始耷拉著腦袋,拖著那根行山杖,鄭大風難得主動跟她打聲招呼,裴錢也隻是應了一聲,默默登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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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第二天,裴錢一大早就主動跑去找朱老廚子,說她自個兒下山好了,又不會迷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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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斂答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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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錢為了表示誠意,撒腿飛奔下山,隻是等到稍稍遠離了落魄山地界後,就開始大搖大擺,十分悠閒了,去溪澗那邊瞅瞅有沒有魚兒,爬上樹去賞賞風景,到了小鎮那邊,也沒著急去騎龍巷,去了龍須河畔撿石子打水漂,累了就坐在那塊青色大石崖上嗑瓜子,一直夜幕沉沉,才開開心心去了騎龍巷,結果當她看到門口坐在小板凳上的朱斂後,隻覺得天打五雷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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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錢立即假裝一瘸一拐,拄著那根行山杖,苦著臉道:“朱老廚子,下山的時候,走到半路,跑得太快了,摔了個狗吃屎,這會兒才走到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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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斂哦了一聲,“沒事沒事,養傷要緊,我回頭就寫一封信寄給你師父,說你傷了腿腳,暫時就彆去學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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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錢皺著臉,一屁股坐在門檻上,鋪子裡邊櫃台後邊的石柔,正在劈裡啪啦打著算盤,煩人得很,裴錢悶悶道:“明兒就去學塾,彆說風吹雨打下暴雪,就是天上下刀子,也攔不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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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斂笑問道:“那是我送你去學塾,還是讓你的石柔姐姐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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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錢想了想,擠出笑臉道:“讓石柔姐姐吧,朱老廚子你在山上事兒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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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曾想石柔已經輕聲開口道:“我就不去了,還是讓他送你去學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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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錢翻了個白眼,不講義氣的家夥,以後休想蹭吃自己的瓜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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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柔輕輕歎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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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這點路都懶得走,而是她有些忌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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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柔確實打心底就不太願意去龍尾郡陳氏的學塾,哪怕當初戰戰兢兢走入了大隋山崖書院,其實石柔對於這類書聲琅琅的聖賢講學之地,十分排斥。既是身為鬼物的敬畏,也是一種自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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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其實在這件事上,恰恰是陳平安對石柔觀感最好的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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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著”一件仙人遺蛻,石柔難免自得,所以當年在書院,她一開始會覺得李寶瓶李槐這些孩子,以及於祿謝謝這些少年少女,不知輕重,看待那些孩子,石柔的視線中帶著居高臨下,當然,事後在崔東山那邊,石柔是吃足了苦頭。但是不提眼界一事,隻說石柔這份心境,以及對待書香之地的敬畏之心,彌足珍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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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鴛機也一樣,也有她自己都渾然不覺的可貴之處,登山之後,明知自己心目中的朱老神仙,隻是陳平安這位年輕山主的老仆,撐死了就是高門府邸裡的那種管事,但是岑鴛機從頭到尾,對待朱斂,感恩之心,沒有絲毫減少,反而會一直為老人打抱不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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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很容易被忽略的善意,就是陳平安希望裴錢自己去發現的可貴之處,彆人身上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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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不強求裴錢一定要這麼做,但是一定要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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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吃飯幾乎從來不剩下半粒米飯,但是裴錢也好,鄭大風朱斂也罷,都沒這份講究,盛飯多了,桌上菜肴燒多了,吃不下了,那就“餘著”,陳平安並不會刻意說什麼,甚至內心深處,也不覺得他們就一定要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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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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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又不是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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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同樣也是陳平安自己都不覺得是什麼可貴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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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這些,當年的顧璨和劉羨陽可能隻是覺得與陳平安相處起來,舒服自在,哪怕明明知道陳平安他自己是一個十分刻板、十分執拗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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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在朱斂鄭大風這些“前輩”眼中,卻看得真切,隻是不說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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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陳平安在一些重要事情的選擇上,哪怕在旁人眼中,分明是他在付出和給予善意,卻一定要先問過隋右邊,問石柔,問裴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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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心平氣和,不是書上教的道理,甚至不是陳平安有心學來的,而是家風使然,以及好似藥罐子的苦日子,點點滴滴熬出來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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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還是朱斂陪著裴錢去學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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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早,裴錢雙臂環胸,板著臉,對著一桌子最心愛的家當發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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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當下已經背在身上的小竹箱,桌上的行山杖,黃紙符籙,竹刀竹劍,竟然都不能帶!真是上個錘兒的學塾,念個錘兒的書,見個錘兒的夫子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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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錢重重歎了口氣,站起身,開了門,抬起頭,直到這一刻,她覺得自己有些開竅,終於明白書上“雖千萬人吾往矣”這句聖賢道理的精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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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她偷偷藏了一兜瓜子,夫子先生們講課的時候,她當然不敢,一旦學塾跑去落魄山告狀,裴錢也知道自己不占理兒,到最後師父肯定不會幫自己的,可得閒的時候,總不能虧待自己吧?還不許自己找個沒人的地方嗑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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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裴錢默不作聲,期間走街串巷,見著了一隻大白鵝,裴錢還沒做什麼,那隻白鵝就開始亂竄逃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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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錢心情終於略好一些,自己馬上就要離開江湖了,可還是有些難纏的存在,曉得自己的厲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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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斂將裴錢送到了學塾門口,說道:“多吵架,少打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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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錢白眼道:“吵什麼吵,我就當個小啞巴好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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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斂揮揮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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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錢有些不自在,兩條腿有點不聽使喚,不然明兒再念書?晚一天而已,又不打緊。她偷偷轉過頭,結果看到朱斂還站在原地,裴錢就有些懊惱,這個老廚子真是閒得慌,趕緊回落魄山燒菜做飯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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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塾這邊有位年紀輕輕的教書先生,早早等在那邊,麵帶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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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位落魄山年輕山主,已經與學塾打過招呼,為此兩位出身龍尾溪陳氏的學塾老夫子一盤算,覺得事情不算小,就寄了封信回家族,是大公子陳鬆風親自回信,讓學塾這邊以禮相待,既不用如臨大敵,也無需故意討好,規矩不可少,但是一些事情,可以酌情從寬處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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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錢其實不是怕生,不然早年她一個屁大孩子,當年在大泉王朝邊境的狐兒鎮上,能夠拐騙得幾位經驗老道的捕頭團團轉,愣是沒敢說一句重話,畢恭畢敬把她送回客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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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錢隻是純粹不喜歡念書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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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位年輕夫子介紹了一下裴錢,隻說是叫裴錢,來自騎龍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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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聽到諧音賠錢的“裴錢”這個有趣名字後,課堂內響起不少笑聲,年輕夫子皺了皺眉頭,負責傳道授業解惑的一位老先生立即訓斥一番,滿堂肅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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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錢不在乎,眼角餘光迅速一瞥,模樣全記清楚了,心想你們彆落我手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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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錢走到一張空座位上,摘了竹箱放在課桌旁邊,開始裝模作樣聽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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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錢忍了兩堂課,昏昏欲睡,實在有些難熬,下課後逮住一個機會,沒往學塾正門那邊走,躡手躡腳往側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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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果看到朱斂坐在路邊嗑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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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錢擠出笑臉,故意左顧右盼,問道:“朱老廚子,你乾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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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斂嗑著瓜子,笑道:“守株待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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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錢笑哈哈道:“又不是深山老林,這裡哪來的小老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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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錢轉身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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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朱老廚子,陰魂不散哩,麼得法子,看來今天不宜翹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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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後幾天,裴錢隻要想跑路,就會見到朱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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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最後隻好認命,學塾那邊,裴錢雖然年紀不小了,可是瞅著跟十來歲的孩子差不多,所以她現在的同窗們,也都真實歲數比她小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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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錢開始習慣了學塾的念書生涯,夫子講課,她就聽著,左耳進右耳出,下了課,就雙臂環胸,閉目養神,誰都不搭理,一個個傻了吧唧的,騙他們都麼得半點成就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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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裴錢又開始在課堂上神遊萬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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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轉頭望去,片刻之後,來了一位身穿儒衫的年輕公子哥,身邊有幾位管事情的老夫子陪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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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一行人沒有停留,但是裴錢發現這個家夥,看了自己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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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黃昏裡,裴錢拒絕了兩個小丫頭片子的邀請,孤零零一個人背著小竹箱,飛奔回騎龍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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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果發現朱斂竟然又從落魄山跑來店鋪後院了,不但如此,那個先前在學塾瞅見的公子哥,也在,坐在那邊與朱老廚子說著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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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錢背著小竹箱鞠躬行禮,“先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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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法子,師父行走江湖,很重禮數,她這個當開山大弟子的,不能讓彆人誤以為自己的師父不會教徒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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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書生笑道:“你就是裴錢吧,在學塾念書可還習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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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錢小雞啄米,眼神真誠,朗聲道:“好得很哩,先生們學問大,真應該去書院當君子賢人,同窗們讀書用功,以後肯定是一個個進士老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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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柔在櫃台那邊忍著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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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斂也不揭穿這個見風使舵牆頭草的看家本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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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書生似乎有些不太適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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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記馬屁有點大了,讓這位龍尾溪陳氏嫡孫不好接話,可孩子說話,總該是真誠的吧?又不能冷落了小姑娘的好心好意,遠道而來的陳鬆風,隻好對她微笑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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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錢再次鞠躬,然後一溜煙跑進自己屋子,輕輕關門,開始抄書,這件學塾之外的事情,反而是裴錢最認真用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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抄完書後,裴錢發現那個客人已經走了,朱斂還在院子裡邊坐著,懷裡捧著不少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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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錢手持行山杖,練了一通瘋魔劍法,站定後,問道:“找你啥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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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斂說道:“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