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陳矩在皇帝這兒聽過無數誇讚高務實的話語,但這一次的誇讚——不對,這簡直是誇耀了——那也是前所未有,不禁暗暗咋舌。
想了一想,陳矩順著皇帝的話頭道:「皇爺所言極是,不過話又說回來,若非上天眷顧,何以此等人物偏偏降臨於皇爺治下,又重用於皇爺之手?以奴婢淺見,還是皇爺為君有德,方才如此。」
朱翊鈞笑得閉不攏嘴,起身拍了拍陳矩的肩膀,道:「你也不錯,任勞任怨許多年,都不曾在朕麵前詆毀他人,也是難得的近臣。」
陳矩受寵若驚,趕緊自謙了幾句。朱翊鈞擺擺手道:「漢有雲台,唐有淩煙。你說……朕此番封禪,是不是也該效仿此道?」
陳矩小心地道:「恩出於上,此事非奴婢所能置喙,全看皇爺如何決斷。不過話雖如此,我朝對功臣宿將往往以爵賞、賜物為主,倒是的確沒有雲台閣、淩煙閣這等象征性極強的功臣表彰之法。若皇爺要效仿先賢,想必朝野上下也該是欣喜萬分的。隻是……」
「隻是?隻是什麼?」朱翊鈞本來聽得很滿意,但最後不禁問道。
「隻是這功臣之表彰,是該從何時定起呢?」陳矩沉吟道:「是從太祖之時,還是從成祖之後?亦或者隻表本朝?」
朱翊鈞心中一動,問道:「有何為難?」
陳矩苦笑道:「若從太祖開國算起,則李善長、藍玉等人,該如何算?若從成祖靖難之後算起,則如邱福者,又該如何算呢?」
「呃……」陳矩這一下問得好,把朱翊鈞這個皇帝都給問住了。
朱元璋濫殺功臣的說法一直都很流行,這不僅是後世的主流觀點,其實在明朝之時也是主流,隻是一般人不敢放在明麵上來說罷了。
當然,站在後世史學界的學術角度來說,朱元璋濫殺功臣一事和其他許多曆史事件一樣,都必須辯證的看待。比如「濫殺功臣」也可以找到合理性:其一,功臣胡作非為;其二,功
臣權力過大。
在這兩個基礎之上,那的確可以說朱元璋殺他們也是為了天下安定。但是,所謂天下安定,真的就是朱元璋一門心思為了「天下萬民」考慮嗎?恐怕那根本不可能,他的根本目的顯然是為了朱家天下的長治久安。
所以曆史是複雜的,主觀意識和客觀現實之間永遠既有聯係又有隔閡。對於讀史之人而言,如何評判全看你站在何種角度。
朱翊鈞顯然也不知道自己應該站在何種角度——理論上來說,他當然應該站在帝王的角度來維護自家的法統,但是經由高務實多年的影響,他也難免受到高務實那種典型的「人民史觀」影響,自己心裡確實覺得太祖對功臣過於苛責。
同樣的,成祖對邱福的懲罰雖然的確有道理,但……好像也確實嚴厲過頭了。你說邱福上不聽成祖的警告,下不聽同袍的建議,最終落了個全軍覆沒的下場,自己也死於此戰,因此褫奪爵位毋庸置疑,這確實沒錯。可是,他全家上下在這裡頭到底有什麼錯,要被牽連到一家老小流放海南?
邱福可是靖難之戰的頂級功臣啊!就因為一次戰敗,全家都跟著完犢子了,是不是有點過於刻薄寡恩?按照朱翊鈞的看法,褫奪邱福本人的爵位,他全家就此跌落為民也就夠了,何至於搞得這麼殘酷呢?
所以陳矩這麼一說,朱翊鈞也尬住了。左思右想還是沒想到什麼兩全其美之法,隻好乾咳一聲,道:「你此言也有道理……個中往事之是非曲直,誠然難以論說,此事就先放一放吧。」
頓了一頓,又道:「日新此疏極有見地,司禮監整理一下,行文發與內閣。若是內閣審視無差,便將之下達六科。也好讓天下人知曉,朕封禪泰山非是為了自誇功業,實是為了代萬民祈福於天。」
「皇爺放心,奴婢立刻去辦。」
「好,你去吧。」
「喏!奴婢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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