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擁擠的車廂內,走到裴冬的身邊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周肆一邊低聲說著抱歉,一邊在人群擠來擠去,同時,他還要警惕地觀察身邊的乘客們。
或許,至福樂土的成員們就藏在他們其中,等著周肆放鬆警惕的時刻,將一支麻醉劑紮進自己的脖子裡。
但以至福樂土的神秘作風,周肆不覺得他們會以人類實體的方式出現在自己的身邊,與其在意這些乘客們,周肆更該小心那些潛在的化身殺手們。
周肆很好奇,它們會以什麼樣的方式登場,又會使用什麼樣的化身軀殼。
隻不過和這些相比,眼下更重要的是裴冬。
“真奇妙啊……”
擠過人群,周肆的腦海裡莫名地升起了一段段的回憶。
他想起了自己與裴冬的第一次相遇,那時自己孤零零地站在密林裡,惶恐不安,是裴冬救了自己。
如今,角色互換,周肆涉過漫長的道路,來拯救迷茫痛苦的裴冬。
隻是……
隻是周肆有種奇怪的預感,那時是兩人的第一次相遇,而這一次,或許是兩人間的永彆。
“裴冬。”
周肆輕聲喚起裴冬的名字,裴冬緩緩地轉過頭,她的表情很冷淡,在見到周肆的後,嘴角勉強地帶起一抹微笑,似乎周肆的到來,早在她的預料之中。
謹慎地觀察了一下裴冬的四周,隻有她一個人在這,坐著輪椅,附近沒有可疑人士,也沒有化身軀殼的存在。
周肆有些搞不懂,對方到底要做什麼了。
“裴冬,彆緊張,等下一個站台到了,我就會帶你離開這。”
周肆走到裴冬身後,握住輪椅的扶把。
他不會像電影裡那些爛俗的情節一樣,關心地問裴冬怎麼樣了,對方有沒有傷害你。
周肆向來是一個高效的人,更不要說在藥物的作用下,此刻周肆的頭腦從未有過的清醒,沒有任何個人情緒,隻有純粹的目標。
“我們不能離開這。”
裴冬用力地吸了幾下鼻子,故作鎮定地指了指輪椅下,“他們在輪椅下麵安放了一枚炸彈,一旦我離開,就會被引爆。”
周肆皺了皺眉,厭惡地評價道,“炸彈人質,這劇情更加爛俗了。”
他沒有因炸彈的出現而慌張,相反,周肆見一旁的座位空出來了一塊,他直接推著裴冬來到了位置旁,自己一屁股坐了下去。
裴冬見周肆這般平靜,不由地道,“你不害怕嗎?”
“你和我都是羽化技術的適格者,如果他們還想研發羽化技術,就不會用這麼一枚炸彈把你我都送上天。”
周肆理性的近乎冷酷,目光審視著裴冬,像是看穿了她偽裝的麵具。
“同樣,你也表現的很平靜,裴冬,完全不像是一個被綁架的人該有的情緒,更不像一個坐在炸彈上的人。”
他補充道,“斯德哥爾摩綜合征?我不覺得經受過精神訓練的你,會對至福樂土產生這種微妙的情感。”
深吸一口氣,周肆極為平靜地接受了這一事實,“所以,你還是和他們達成了某種交易嗎?”
劇情好像沒那麼俗套了,這不是炸彈人質,而是昔日的好友成為了敵人,並把自己拖進了陷阱裡。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兩人是如此冷靜,又是如此克製,把那些彌漫的情緒,強行擠壓在心底的深淵之中。
裴冬低著頭,臉上浮現起蒼白的笑意,緊接著變得無奈、苦澀。
“你真的很敏銳啊,周肆,有人說過你很適合當偵探嗎?”
“說實話,我的日常工作和偵探沒什麼太大區彆,最多是增加了行醫這麼一個環節。”
意識到這是一個陷阱後,周肆仍舊保持著冷靜,這不是藥物影響了他,而是在來的路上,周肆就考慮過這樣的一種可能。
事實尚未變成絕對之前,發生什麼樣的變化都有可能。
阮女士的教誨還真是令人印象深刻。
裴冬像個犯錯的孩子一樣,“我令你失望了嗎?”
“沒有,”周肆搖搖頭,“意料之中的事而已。”
他分析著,就像一位旁觀者、一位站在舞台下的觀眾,“離識病與身體的癱瘓,將你折磨的千瘡百孔,而至福樂土的出現,則賦予你了一個解脫的機會。”
周肆帶著幾分憐憫的語氣說道,“我沒有失望,非要說的話,大概就是人之常情吧。”
“就像一部優秀的悲劇,所有人都有著自己的正當理由,都認為自己是正義的、善意的,但這一切沒有鑄就美好的明天,反而令一切陷入無止境的黑暗。”
裴冬的語氣悲傷了起來,“很抱歉,我失約了。”
“沒關係。”
周肆看著車窗外逐漸變慢的風景,輕軌正緩緩減速,抵達了下一個站台,車廂內人來人往,當輕軌再次移動時,能明顯發現車廂內的人數少了許多。
這列輕軌正朝著城市邊緣的終點站駛去。
“他們是想讓你在這裡拖住我,是嗎?”
周肆抬頭看著車門頂處的站台表,“我猜那群化身殺手正在終點站等著我。”
“一旦我有離開車廂的跡象,他們就會引爆炸彈……但我不會原地等死,而且他們也不打算真的殺了我,因此這枚炸彈隻會殺死你,他們要做的則是用你的死來綁架我,賭我不會放棄你。”
周肆喜歡頭腦清醒的感覺,幾乎是一瞬間,便縷清了一切,
他無所謂地開玩笑道,“這算是道德綁架嗎?”
“我本希望你知難而退,不要來的,這樣你就安全了,”裴冬依舊低著頭,輕微的啜泣聲響起,“但一想到你不會來,我又很難過,就像被拋棄了一樣。”
裴冬痛恨著自己,“很可笑吧,很偽善吧。”
“彆進行這無意義的懺悔了,裴冬,”周肆的目光冰冷了起來,“你和他們都交易了些什麼?”
裴冬艱難地抬起頭,她的眼眶發紅,淚水在眼角裡積蓄,周肆試著避開她的目光,以免自己的內心被觸動。
“正如你猜測的那樣,意識升格,”裴冬聲音有些沙啞,“以及,這並不是交易,而是一次合作。”
周肆斥責著,“你甘願為他們服務?真是瘋了,你難道……”
“我沒有彆的辦法了,周肆。”
裴冬打斷了周肆的話,眼神低垂,情緒像是陷入了無底的深淵,不見光明。
“抱歉啊……周肆,我真的很抱歉,可是……可是我隻能這樣了。”
滴答的淚水落下,在地麵上摔的四分五裂。
“他們找到了我,我本拒絕了他們,但是,他們讓我接入了一個虛擬世界之中,在那裡,我重拾了自由的身體。”
裴冬抬頭看著周肆,她眼神顫抖著,淚流滿麵。
“如果之前我還能堅守一下本心,可當我在虛擬世界裡再次站起來時,肆意奔跑時,重新感受所謂的自由時……我的**衝破了理智的堤壩,我再也遏止不住我的內心了。”
她抬起僅能活動的手臂,一把抓住了周肆的手掌,周肆從這乾瘦枯萎的手臂上感到了陣陣的溫暖,強烈的、生命的活力,與先前裴冬的死氣沉沉,截然不同。
至福樂土誘發了裴冬的**,求生的**,讓她再次變得生機勃勃,如同在混凝土縫隙裡長出的綠草。
“我真的很痛苦,周肆。”
裴冬看著周肆的眼睛,發自真心道,“每一天的醒來,我都將從化身軀殼的視角注視著我自己。”
“我就像一個冷漠的旁觀者,看著我的身體一點點地萎縮、衰敗,就像一具正緩慢腐爛的屍體,任由我再怎麼努力,也無法阻止**走向崩潰。”
裴冬奢求地問道,“你能理解我的那種感受嗎?如果是一瞬間的死亡,我可以坦然接受,但當這種死亡變得緩慢,被無限拉長時……這太可怕了,簡直是就一場酷刑。”
她的眼神逐漸失去了焦點,聲音越來越低,仿佛是在自言自語。
“你知道嗎?有時候,我真的好羨慕那些能夠安然老去的人,他們或許也會害怕死亡,但至少,他們的過程是自然的,是完整的。而我……”
她的聲音哽咽,“而我,卻隻能在這漫長的煎熬中,一點點看著自己死去,每一次的呼吸,每一次的心跳,都在提醒我,生命正在流逝。這種感覺,比任何疼痛都要來得更深刻,更絕望。”
輕軌再次減速,停靠在了站台處,車廂內人流湧動,又少了許多身影。
周肆心情複雜地看著裴冬,她成為了自己的敵人,可自己卻對她恨不起來,不止是過往的回憶與情感在影響著周肆,周肆更是能理解裴冬的處境。
他不敢想象,如果自己是裴冬,自己能否有更好的選擇。
裴冬擦乾了眼淚,努力露出一副釋然的笑意,她說道,“周肆,你在下一站下車吧。”
“你會死的。”
裴冬不做應答,看向窗外,落日的殘陽漸漸隱去,黑夜正一點點遮掩整座城市。
這些年以來,裴冬一直把自己關在那間小屋裡,依靠著化身軀殼行走世間,她已經快忘記了,自己上一次用人類的軀體感受世界是什麼時候的事了,如今用肉眼去窺見這座城市,她有種莫名的熟悉與陌生感。
“沒關係的,”裴冬搖搖頭,“和你宣泄了一下情緒後,我感覺好了很多,似乎生死也沒那麼重要了。”
“趁我還沒有產生求生的**前,你快離開吧。”
周肆感慨著,“真矛盾啊。”
裴冬輕聲道,“大概人類就是這樣的生物吧。”
周肆再次看向站表,距離終點站還有一站,下一站是周肆離開的最後機會了。
他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車廂內人們竊竊私語,他們來自社會的各個階層,又要前往世界的各個角落。
彼此相遇,然後永生都不會再見。
周肆長長地歎息了一聲,敘說道,“理性的思維告訴我,應該在下一站離開,這樣才能避免危險,但人類的情感又讓我沒法就這樣看著你死去。”
他以低不可聞的聲音說道,“更何況,你死了,我們就找不到他們了。”
周肆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心情,反過來鼓勵起了裴冬,“裴冬,去追尋你的願望,無論結果是真的獲得了自由,還是燃燒殆儘,這至少給了你自己一個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