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接著說道,“說不定我能贏過那群化身殺手呢?然後追尋你的足跡,找到至福樂土,把他們一網打儘。”
裴冬意外地看著周肆,她反問著,“那你輸了呢?”
“輸了?”
周肆看了眼自己的右手,撫摸了一下自己的胸膛,“我說,如果我輸了,也是計劃的一環,你相信嗎?”
從踏上車廂的那一刻,周肆就已經做好了所有的打算,哪怕他倒在了化身殺手們的手中,周肆仍有著後招。
周肆並不是一個人。
在高架橋遇襲後,李維隕就為周肆植入了定位器,那枚小小的芯片就埋在周肆的右臂中,和血肉生長在了一起。
同時,周肆體內的人造器官也塞滿了神威科技的追蹤設備,一旦自己的身體再度發起警告,阮琳芮將在第一時間發現。
作為這場風暴的核心人物,周肆時刻處於監察局與神威科技的注視下,至福樂土一旦虜走自己,事件反而簡單了起來。
因此,周肆在上車前編輯了一封定時郵件,三十分鐘後周肆要是沒能解決問題,那麼就由李維隕來接手這一切。
周肆沉默了下來,裴冬也一言不發,兩人都不知道對方腦子在想些什麼,隻是靜坐著。
很快,輕軌減速停靠了下來,當它再次啟動時,車廂內隻剩下了寥寥的幾個人,也是在這時,周肆喪失了最後的逃生機會。
裴冬幽幽道,“周肆,其實我很害怕。”
“害怕什麼?”
“接受升格,羽化登仙。”
裴冬對於未知充滿了疑惑與不安,“失敗的話,我或許會死掉,但成功的話……我不知道在那之後都會發生些什麼。你可以和我聊聊嗎?”
周肆開玩笑道,“聽起來像是在為你做臨終關懷。”
裴冬的笑容露出牙齒,“沒關係,我們的時間不多了,而且這說不定是我們最後一次談話了。”
莫名的傷感在兩人之間縈繞,周肆望向窗外,密集的樓群已亮起了燈光,像是黑夜中一片片密集的星群。
他意外地想起自己與裴冬的第一次見麵,在星空下的露營。
“我曾和陳文鍺討論過這些。”
周肆的語速有些快,留給他的時間並不多了,當輕軌抵達終點站時,刀劍會撕碎眼下的一切。
“說到底意識升格最顯著的變化就是,我們拋棄了**,那麼失去**後,人類……不,這時候我們應該不被視作自然人了,而是升格意識,那麼作為升格意識的我們會有什麼變化。”
他整理著語句,“首先,我們會失去器官所分泌的激素,而激素是影響我們情緒、心理、邏輯等等的重要因素。
沒有雄性激素、雌性激素,不再有刻進基因裡的繁衍本能,我們將失去愛欲,於是愛欲這一概念對我們來講,消失了。
同樣,沒有多巴胺,內啡肽,我們也不再會感到快樂。”
周肆肯定著自己的猜測,“是的,我和陳文鍺猜測,升格意識本身並不具備、也不需要情緒,甚至用理智來形容它也不妥當,應該說,高效與利弊,就像機械一樣。”
裴冬認真地聆聽著,努力幻想著那樣的生命體、思維方式。
“再然後便是……”
周肆突然反問道,“裴冬,你覺得你活在一個真實的世界裡嗎?”
裴冬低頭看了眼自己病態的手臂,感受著身體的痛苦與疲憊,這種感覺很糟糕,但她還是用力地點頭。
“我正活在真實的世界裡,用真實的**。”
周肆否決道,“不,你沒有活在真實的世界裡,所有人都沒有活在真實的世界裡。”
“你知道柏拉圖的洞穴嗎?
一群囚徒被困在一個洞穴裡,他們從小就被鎖鏈鎖著,不能回頭,隻能看到洞穴後壁。
在他們背後,有一堆火在燃燒,而在火與囚徒之間,有人來回走動,他們手中舉著各種器物。由於這些器物的遮擋,火光的影子被投射到洞穴的後壁上,形成了各種各樣的影像。
這些囚徒從小就隻能看到這些影像,因此他們認為這些影像就是真實的事物。”
周肆的聲音變得虛無空靈了起來,像是在闡述某段被世人掩埋的真理。
“人類用自身的感官去觀察世界,但要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很多東西,是我們無法感受到的,我們就像柏拉圖洞穴裡的人,隻能通過篝火的剪影去幻想外麵的世界。”
周肆忽然靠近了裴冬,兩人的臉龐很近,能清晰地看到對方眼瞳裡的血絲,細密的毛孔,隱約的絨毛。
“看看你,看看我,我們能看見彼此的樣子,隻是單純因為,我們的視覺能力所能觀察這些光譜罷了,而這樣的可視光譜的範圍也隻在大致在380納米至780納米之間。
但在可見光譜之外,還有很多我們看不見的電磁波譜,紅外線、紫外線、倫琴射線、α射線、β射線、γ射線,宇宙射線等等。
你以為宇宙是什麼樣的?絢麗的創世之柱,宏偉的史隆長城?
ASA拍攝的太空圖像都是經過特殊的濾光片和顏色映射技術處理的,不同類型的電磁波在照片中被賦予了不同的顏色,以便更直觀地展示宇宙中的各種特征和結構,所以宇宙才那般瑰麗,但實際上,我們肉眼能看到的隻是零星的光點與無窮的黑暗。
更不要說我們人類聽不見次聲波,超聲波,至於觸覺,手指能夠感知的最小突起圖案的表麵也隻有約為13納米。”
周肆停止了他那充滿激情的演講,他似乎疲憊了許多,聲音變得柔和起來。
“說到底,這些所謂的感官,都是外部刺激轉換成電信號,再由大腦處理,而當你成為升格意識後,你可以全麵接管世界的各個設備,將它們成為你感官的一部分,你甚至可以直接控製韋伯望遠鏡,去親眼窺見黑洞的模樣。”
周肆闡述著真理,“裴冬,我們從未活在真實的世界裡,我們隻是活在了——我們‘感受’到的世界裡。”
“現在,你還覺得人類的身體與大腦,是大自然完美的造物了嗎?”周肆不屑地說道,“隻是一具簡陋的軀殼罷了。”
輕軌緩緩停下,耳旁的風噪聲逐漸停歇,周肆平靜地坐在原位上,眼看著乘客們都離開了車廂。
沒有新乘客上車,整列車廂隻剩下了周肆與裴冬兩人,仿佛他們都被放逐到了某個異次元裡。
周肆輕聲道,“到站了。”
“抱歉,周肆。”
裴冬又一次地說道,而後她當著周肆的麵,笨拙且緩慢地站了起來。
周肆驚愕地目睹著這一幕,裴冬悲涼地微笑,抬起僵硬的雙臂,一點點地解開了衣服的扣子。
她掀開了寬鬆的大衣,裡麵什麼都沒有穿。
周肆曾幻想過裴冬的身體,他猜,那一定是充滿生命力的健美感,並非是神話中雍容的美神,而是那些手持長矛與盾牌的女武神。
可現在展現在周肆眼前的,隻有乾癟醜陋的**,以及那鑲嵌在血肉之中的鋼鐵、傳動骨架、線纜,以及埋設的鎮痛泵與尿袋。
在機械的強行運轉下,裴冬向前走了一步,隨後俯下身,擁抱著周肆。
“重新站起來的感覺真的很棒,哪怕每走一步對我而言都痛苦萬分。”
周肆站了起來,小心翼翼地回應裴冬的擁抱,他的動作很輕,生怕弄壞這個可憐的瓷娃娃。
“其實,有時候我很怕你的。”
裴冬小聲在周肆的耳旁傾述,“我還記得第一次見到你時的樣子,你站在黑暗的叢林裡,惶恐不安,像是一個迷路的孩子,那時你充滿了活力與情緒。
但當我時隔多年在診所裡再次看到你時,我記憶中的你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情緒的黑洞。
虛無、空洞,把石子丟進去,也聽不到任何回音。”
周肆沒有說話,隻是一味地擁抱著裴冬。
陣陣鏗鏘的腳步聲從車廂外響起,一具具人形化身走了進來,它們並不急於發起攻擊,像看客一樣,靜靜地屹立在那裡。
裴冬默默地抬起頭,在周肆的臉頰親吻了一下,鬆開雙手,她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步伐踉蹌,每一步都充滿了痛苦與喜悅。
在車門徹底關閉前,周肆望著裴冬逐漸隱去的身影喊道。
“願你抵達真實的世界。”
車門關閉,周肆不確定裴冬有沒有聽到。
輕軌逐漸加速疾行了起來,它朝著線路另一端的終點站奔走,這一次不會在任何站台內停下。
周肆呆滯地站在原地,眼前的風景迅速變幻,在人形化身們開始行動前,周肆終於有所反應。
“知道嗎?在神威科技時,他們都認為我是陳文鍺最優秀的學生,精神穩定的就像一個恒定的數值,必要的時候比機械還要機械,完全摒棄了人類的情感。”
周肆轉過頭看向人形化身們,它們和在高架橋上襲擊周肆的是同一型號,並且頭顱上帶著數字的塗裝,不同的是,這一次它們明顯多了許多武器,殺氣淩然。
“他們覺得我的精神走向了某個極端,甚至說,在某些時刻,我已經不再是人類了。”
周肆細細品味著自己的內心,明明已經注射了許多的藥物,但一撮火苗仍在他的心底閃滅不止。
“這一點在仙隕事故後變得更加極端了,天啊,居然有人隻靠自己就戰勝了離識病!簡直就是醫學奇跡,唯心主義的大勝利。
於是,他們讚美我的非人感,又恐懼我的非人感,崇拜我,又敬畏我。
塑起神像,又用力把它推倒。”
周肆從白大褂下掏出一把短斧,金屬的寒芒在眼間閃耀。
“事到如今,就連裴冬也是這樣覺得,認為我變成了某種非人的怪物。”
周肆朝著人形化身們大步走去,“但其實我仍有著強烈的個人情緒,隻是我習慣於把這一切封藏在了內心的深處,就像為自己穿上了沉重的甲胄。”
毫無征兆,狹刃出鞘,交錯的刀光粗暴地撕裂了車廂,也將眼前的一具人形化身切割成了大塊的碎片。
心中的火苗閃爍著,落在了默默陰燃的情緒上。
刹那驟起!
長久擠壓起來的種種都在這一刻得到徹底的爆發,猶如礦洞中驟起的熔岩大火,光焰怒號著從那虛無深淵之中狂湧而出,將它化作白晝的烈陽。
“但要我說!在這一刻!”
狂風咆哮著鑽入車廂內,與周肆的怒吼聲重疊在了一起,無數的鐵屑飛揚。
他的牙齒碾出火花,“我——依然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