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轉過頭看向麟。青年的神情微滯,看不出有多麼歡喜。
飛行攝像頭的紅光閃了閃,收到了新指令。它又“滴”了一聲:“麟先生,請跟我來。”
“看來我要跟你暫彆了。”阿妮率先開口,她屈指貼著下唇,偏過頭,視線落在他的臉上,“老師,可不要把我說出去呀。”
麟站起身,沒有看她:“是你不要在這裡突然興致大發。”
阿妮開心得笑出聲,她從來沒有這麼欣賞過麟口中說出來的詞彙。兩人的關係越相處越惡劣,他的禮貌和尊重也漸漸不翼而飛。
她指了指星網手表,說:“那我走了哦。記得跟我報備行動——”
回答她的是藍發鮫人薄情的背影。
飛行攝像頭脫離了按秩序巡邏的隊伍,帶領麟走入校園內部,進到聳入雲霄的巨大辦公樓。
麟踏入頂層的一個辦公室,原本漆黑的房間在他踏入的一瞬間變得光線通明。
懸浮在半空中的通訊影像亮了起來,極為凝聚的光帶著強烈的壓迫感,熟悉的身影出現在上麵。
比起通訊,這更像審訊。
“我以為你失敗到再也回不來了。”中年鮫人的聲音更為沉厚,“你知道家裡找了你多久麼?你是繼承人,你應該比其他人更堅韌、更優秀、更強大才對,要是你死在這種程度的事故之下,我真不知道怎麼麵對聯盟媒體,你一點兒繼承人的能力都沒有,連自己都保護不好,這樣你弟弟……”
麟聽完了前半段的數落,他的手指忍耐地摩挲著衣服上的褶皺,另一種反胃湧了上來,直到對方提及“弟弟”,眼皮突得跳了起來:“不要提他了,好麼?”
他的眉色有些淡,苛刻疏離的神情在他臉上就格外醒目。麟開口道:“我本來也隻是名義上的繼承人,一個擋箭牌、磨刀石。您不用虛無縹緲地關心我,我知道您心目中的好孩子另有人選。我並不勇武,也不強悍,沒辦法替您參與狩獵得到利益,不能實現藍龍家馳騁星海的願望……您隻要繼續視我為恥辱就好了。”
懸浮的屏幕中,響起一拳打在桌麵上的聲音。玻璃杯中的水跟著劇烈地搖晃。
“這就是你跟長輩說話的態度?你從來都這麼懦弱,遇見事情隻想著逃避,不想改變,無論是什麼事。”
對方看起來相當儒雅有涵養,但卻又這麼輕易地被自己的血親激怒:“你的天性裡沒有掠奪、沒有爭搶麼?為什麼學不會搶,學不會爭寵,學不會廝殺?麟,我到底為什麼會生出你這種不會反擊的孩子?!”
屏幕上動搖的光影落在他的眼眉間,麟抬手摁住了泛起疼痛的太陽穴,低著頭道:“對,這到底是因為什麼呢。您對我的愛時有時無,卻恨得沒有儘頭。我時常想不出原因,就因為我是一個不符合您預期的孩子?”
“……”中年鮫人沉默了幾秒,隨後道,“現在立刻回家,把海藍大學的職務辭了,我會重新安排……”
“不。”
氣氛凝滯到了極點,他的父親冷冷地注視著他,將口中的話視為最後通牒:“三小時後我見不到你,會把你目前的資金來源和高級權限全部停掉,不要想著還能借助任何家族的力量。這份你堅持的無趣工作,也隻會帶給你無儘的痛苦。”
眼前的屏幕暗下去了,日理萬機的家主父親沒有時間跟他廢話太久。
麟對著驟然昏暗的房間發了會兒呆,他回過神走出門,這才啟動手腕上那個款式普通的星網手表,登陸了自己的賬號。
他隻是查看了一下跟校長的曆史消息,一個粉色頭像突然蹦了出來,發了一個語音條。
語音自動轉換成了鮫人語:“老——師——”
麟:“……”
“你在乾嘛?是不是跟你家人委屈訴苦呢?我在路邊看到一個很俊俏的鮫人……”
麟:“…………”
“我交好學費了,但是你給我的錢花完了,住宿好貴——好貴!我可不可以去蹭老師的房間。不可以?不可以的話那我就隻能……”
“不要自問自答。”他回複,“安分一點。”
阿妮得到了麟的房間密碼。
她換上海藍大學的製服。阿妮從小在垃圾窟長大,隻熟悉底層人類的生活,她第一次穿上這麼柔軟昂貴的布料,接受海藍星名列前茅的高等教育。
她相當刻苦。
f係包含了大部分人類,這些曾經的優等生進入新的環境後,被鮫人的種族天賦碾壓得死去活來,什麼“星艦駕駛”、“近身搏鬥”、“機甲維修與拆卸”……這些學科要求高得令人發指,而那群養尊處優的貴族少爺們早早就接觸了相關知識,提前甩出去十幾年的差距。
巨大的落差和歧視,讓很多人都自暴自棄,萌生了退意。
在這個氣氛頹靡的f係裡,隻有阿妮格外認真。開課一個多月,她都沒有認識什麼新朋友,完全沉浸在人類的知識當中。
像個不需要社交的怪胎。
“嘖,就是她,看見沒?”阿妮身後時常響起這樣低聲的議論,“也是可憐,天賦這東西不是刻苦就能追上的,她還傻乎乎地以為是自己不夠勤快……”
“她可是從第三區考上來的。”
“第三區?那地方?!”新的人被震驚了。
“對啊,估計還以為自己是個天才呢……”
“我媽還說讓我努力爭取做星際戰士,被學校選拔出去征戰星海呢。這麼看完全沒戲啊,那群鮫人就是變態。”
“嘖……高貴的不通婚種族,他們不就是怕跟人類通婚會稀釋血脈,會被龐大的人類吞噬到湮滅麼?一個個傲得眼睛長到天上了。”
“小聲點,這堂課聽說要換老師,說不定是很嚴肅的那種……”
話音未落,室內飛進來一列攝像頭,按照順序在教室裡巡邏,一邊檢查人員,一邊響起提示音:“本堂古曆史課即將開始,請同學們保持安靜。”
聲音結束,一個深藍色的影子準確地踩著時間進來。教室內變得非常安靜,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的臉上——這是一個成年雄性鮫人,標誌性的乳白色外骨骼在耳廓上延伸,像是一簇雪色珊瑚,鮫人的眼角浮現出點點細碎的銀色鱗片,雙眸湛藍,長發及腰。
眾人鴉雀無聲。
這明顯是個血統相當高貴的鮫人。但是,這裡是吊車尾的f係,他本來應該去教那些貴族公子們,而不是站在這裡。
阿妮終於從筆記中抬起頭,她看向前方的麟,淺粉色的眼睛亮了亮,微笑著用口型叫他:“……老師?”
隻是一個口型而已。
麟卻因為接收到這個讓人渾身難受的稱呼而相當煩躁,他戴上便於講課的投影眼鏡,抬手的瞬間下意識地摸了摸耳後。
討厭鬼。
這堂晦澀冗長的古曆史課,聽得最認真的就是這位討厭鬼。每天自習室關閉之後,這個可怕又討厭的怪物還要跟他共居一室。
她的通宵成了常態,巨大的知識量讓阿妮無法分神。她在垃圾窟拾荒多年,對那些被遺棄的機械殘骸很熟悉,經常眼睛一邊看書,手上一邊組裝機械部件。
買的是最便宜的組裝零件,但難度卻更上一層樓。
她的手非常靈活,靈活得超出人類範疇。隻是眼花繚亂的那麼一抖,那些金屬殘片就變成了一小部分精巧的機械。與此同時,她的眼睛看得卻是另一個學科的內容。
一心二用?旁觀的麟再次確認了她是優等生的事實。
他的視線一晃,又突然發現一條觸手從阿妮的身側伸出來,軟軟的粉紅小觸手卷住一支電子筆,在屏幕上奮筆疾書。
麟剛咽下去的一口水差點噴出來。
第二條觸手慢吞吞地從下麵挪上來,捧著《星艦駕駛》仔細研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