邁克爾早已吃完了他的那份,還額外多吃了一份西西裡當地的奶油甜餡卷餅。三年海軍陸戰隊的生涯,讓他學會了在各種環境下快速地完成晚餐。他一麵轉動方向盤,一麵讚同:“也比紐約的好吃。”
給西多尼亞他們帶的炸飯團在後座,邊上還躺著一個玻璃瓶清水,是用來糊弄維太裡夫人的‘聖水’。往瓶裡灌自來水時,邁克爾正好在一旁,當時那表情,仿佛千辛萬苦算出的數學題正確答案竟然是無理數,不敢置信又難以理解。
艾波洛妮亞回想起來,不禁笑出了聲。
“怎麼了?”邁克爾雖然在開車,注意力一直在她身上,見她莫名其妙笑起來,“是什麼有趣的事嗎?”
艾波洛尼亞搖搖頭,“沒什麼。”
邁克爾卻誤會了,他嘴往後咧開,眼裡仿佛被遠處海麵的夜色浸染,漫上漆黑的寒意。他問:“這位皮肖塔先生年輕有為,他是哪位銀行家或是貴族的後代嗎?”
艾波又笑了起來,像聽到了一個笑話,“他可不是大人物的孩子,他隻是蒙特萊普雷鎮普通農民的兒子。對了,和你的跟班法布裡吉奧算是同鄉。”
“是嗎?我看他談吐不凡,誤以為他是名人之後。”
艾波洛妮亞素來不吝嗇對同伴的誇讚:“阿斯帕努可比那些富二代和紈絝子弟強多了。他頭腦靈活,耐心細心,且懂得省時度事,往往一個照麵,他就能試探出進貨商的虛實。”
“噢?”
“有一次他和猶太人做生意,那人開口就要五千頂戶外遮陽傘,那時我們的工廠才起步,沒接過那麼大的單子,大家興奮地下單鋼材和布料。是阿斯帕努發現了問題,他抓住了猶太商人的邏輯漏洞!那猶太人說他在英國和法國都有酒店,非常需要這種遮陽傘增加酒店檔次。阿斯帕努詳細詢問傘麵布料品種時,他卻支支吾吾,隻說和西西裡一樣的就行。”
“要知道,濕潤地區的防雨布料和乾燥地區的防曬布料是不一樣的。倫敦的天氣多潮濕呀。阿斯帕努一麵請他玩樂拖延合同簽訂,一麵派人打探虛實。最後你猜怎麼著?那猶太人是個慣犯,收到貨後他會以貨物質量差為由拒付尾款,並揚言要打官司。很多像我們這樣小廠子不願陷入這無止境的扯皮,便隻能捏著鼻子認了。他會以標價八成的價格把這批貨賣出。而且據小道消息說,這是他已經要去以色列了,如果真是那樣,我們連官司都沒處打。全靠阿斯帕努的嚴謹和細致,讓我們規避了一處風險。”
最後她總結:“要我說,他是全西西裡最優秀的商人。”
為了說這個長故事,艾波洛尼亞手裡的卷餅都冷了。但現在是夏天,凝固的芝士依然很好吃,更彆說還有微辣的牛肉末了。她又咬了一大口。
小牛皮方向盤被捏得輕微變形,邁克爾壓抑尖酸的情緒,又問:“吉利安諾似乎非常信任他,讓他負責中部和北部意大利的生意,難道不擔心他卷款跑路嗎?”
這話實屬有挑撥離間的嫌疑。
但艾波洛尼亞相信邁克爾的人品,她咽下嘴裡的食物,解釋道:“他和圖裡一起長大,從小就是好朋友。他們的母親是親姐妹。阿斯帕努細致入微,圖裡不拘小節,兩人性格迥異,但意外合拍。如果全世界背叛了圖裡,那阿斯帕努一定是最後一個背叛他的人。”
邁克爾又問:“所以,他是吉裡安諾的軍師?”
“當然不是。”艾波洛妮亞輕笑一聲,“軍師另有其人……”
她說後半句時,像是想起一些美好的事物,語氣溫柔,宛若春風拂過曠野。
“那你是怎麼和他們認識的?”
邁克爾終於問出了這個縈繞心頭許久的問題。他看得很清楚,她和這些人的關係,絕非簡單的男女之情。如果硬要他形容,更像是家人或是夥伴。如同克萊門紮和父親、他與桑尼。
但清楚歸清楚,感情向來不受理智的束縛。當她提起那些男人的名字,與他們交談、接觸時,他簡直嫉妒得發瘋。他甚至在嫉妒那隻狗,那隻殘疾的黑狗,僅僅因為它可以正當地親吻她的脖頸、舔舐她的手指。
艾波洛尼亞笑起來:“這可是一個超級無敵長的故事——”
“等我把卷餅交給雷默斯之後再和你說。”不知何時,吉利安諾宅邸出現在道路儘頭。
黑色的阿爾法羅密歐轎車平穩地停在了雕花鐵門前,艾波洛尼亞下車,打開後座車門,抱著滿牛皮紙袋的卷餅,鐵門內十七八歲的少年立刻跑出來。
透過飾有海棠花的後視鏡,邁克爾看到嬰兒肥的少年想要邀請女孩進去,被她擺手拒絕了。女孩把牛皮紙袋遞給他,接過少年手裡她的牛皮手拎包,又和他說了幾句話,便小跑回到轎車。
邁克爾連忙收回目光,看向坐進車內的少女。她衝他笑了一下,如陽光下的海水,明亮熱烈。這一刻,所有的負麵情緒像泡沫消散,他的靈魂發出熨帖的喟歎。
“出發吧,邁克爾。”黑色的轎車再次啟動,掉轉方向,駛入橘紅色的晚霞裡。
艾波洛尼亞望著那絢爛的火燒雲,搖上車窗,和這個才認識幾天的美國人說起了過往。
“那是1940年的初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