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裡人愛熱鬨、重視家人,一人生病,全家出動,更彆提需要住院的大病了。七大姑八大姨頻繁出現在走廊,一間病房安靜了,另一間又蜂擁出現人群。時而啼哭,時而歡笑。
邁克爾以為他的房間會是例外。畢竟父親在西西裡沒有活著的親屬,女性長輩壽終正寢,男人不是被殺害,就是逃去往海外或是意大利北部。
萬萬未想到,一上午,至少有四夥人來探視他。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衣著光鮮的中產階級家庭、唱詩班的青少年、紡織女工和巴勒莫近郊的農民,還有零星幾名小販。
他們踏入病房,立刻向邁克爾送上了誠摯的貼麵禮,熱情得差點讓他無法招架。美國人無措地與老紳士擁抱,粗糙的胡須紮上臉頰,他向艾波洛妮亞投去詢問的眼神。
艾波洛妮亞笑眯眯地,愛莫能助般攤攤手,隻讓他享受。
年輕的女工們帶來了一束三角梅,顯然是院子裡剛摘下來的,脊背微佝僂的老農拎了一兜番茄,每個都有嬰兒拳頭大小,紅豔似火。艾波洛尼亞掏出一枚直接啃起來。
等到了中午,空蕩蕩的病房充滿生活氣息,花朵絢爛綻放,檸檬和柑橘摞在藤筐,盛滿果醬和醃橄欖的玻璃瓶陳列在櫃子。
當然,他們並不是來找邁克爾。等熱鬨的寒暄結束,他們拿出寫了字的紙,艾波洛尼亞看過後,有時大筆一揮寫上幾個字,更多時候是把對方叫住,幾人在窗邊輕聲交談,商討細節。
這些都是西多尼亞和瑪蓮娜拿不定主意的事,新餐館的選址、生產線的改造、蔬菜基地的籌建……艾波並不避諱邁克爾,他不過多詢問,僅靠在床邊閱讀,偶爾將目光移動到她身上。
窗外樹木蓊鬱,燦爛的陽光投射到她雪白的麵龐,像是戰士青麵獠牙的麵甲。
她站立談話的姿態,脊背挺拔,右腿向外伸展。有那麼一瞬間,讓邁克爾聯想到那不勒斯博物館內珍藏的那尊帕羅斯大理石雕像——雅典娜高舉利劍,手持盾牌。與她的站姿如出一轍。
艾波洛妮亞總是無法一心二用。等到所有的人離去,房間恢複寧靜,徒留她和邁克爾,她才想起這裡還有位病人需要關照。
“十分抱歉,邁克爾。”男人那雙漂亮的大眼睛裡飽含溫柔且綿長的情誼,她知曉這男人愛著她。而她內心並無歉疚之情。
但該說的話還是得說,“最近事情有些多,又怕克羅切知曉我們的動作。”
她撲進男人的懷裡,雙手摟著他的脖頸,仿佛貂蟬蠱惑董卓,刻意用甜膩膩地嬌聲說:“所以就以探望你的理由了,你彆生氣呀。”
最後幾個音節,艾波說得一波三折,感覺戲有些過了,自己雞皮疙瘩要掉一地。她悄摸摸掀起眼皮,覷男人的神色。他麵無表情,眼神幽沉,自己的倒影在他漆黑的眼眸裡,是唯一的亮色。
艾波被他盯得心裡微微犯怵,輕推他的壯實的胸膛,準備離開。
邁克爾察覺到她的意圖,雙手緊緊地箍住她。他當然看出了女孩的言不由衷。但他仿佛聖經故事裡的參孫,沉溺於黛利拉的誘惑裡。
手不自覺地撫上她的嬌嫩的臉頰,他俯下身,喉結滾動,準備實現心中一些卑劣的想法時,一位十二三歲的男孩急急忙忙地奔入病房。
艾波認出那是吉安加鎮魚販的大兒子,菲利普。
趁邁克爾分心的功夫,用了些技巧、微微一掙,輕而易舉地離開桎梏。
菲利普穿著西西裡夏日最常見的短袖短褲皮鞋,跑到艾波洛妮亞身旁,和她耳語幾句。她眉心一皺,邁克爾便下意識感覺不妙。
果然——
艾波洛妮亞讓那位男孩稍等片刻,向邁克爾說明:“需要去切法盧一趟。”
“非去不可嗎?”
“嗯,需要去接一個朋友。後天就要舉辦展覽會了,他是我們的放映員。出了一些狀況。”
邁克爾追問:“明天你會來嗎?”
艾波洛妮亞搖頭:“奧洛爾托親王的城堡在卡馬拉塔山那側,驅車三小時才能到達。我明天會起早,和西多尼亞一起,布置現場、彩排等等,需要提前一天到。城堡裡安排了我們的房間。”
男人麵色發沉,嘴角微不可查地抿起,肉眼可見地失落。仿佛頭頂有兩隻豎耳朵失落地垂下,艾波覺得這這比喻實在太可愛、太恰當了。礙於青少年在場,她忍住了親吻他的欲望,隻是牽起他滾燙的大手。
邁克爾不理解她眼裡的笑意,酸澀如蟲蠹滋生。他垂眸,再次確認:“也就是說,我至少有兩天見不到你?”
“我很抱歉,是的。”艾波察覺到他的不悅,握緊他的手,用大拇指安撫般撫摸他的掌心,“隻是兩天,等我回來,你也能出院了。我們可以一起去吃……”
邁克爾突然打斷她的話,用力地反握住她:“我能一起去嗎?”
艾波一愣,說:“不太行。你的身體還沒有恢複。”
“真的嗎?我想和你在一起。”
艾波洛尼亞一時心軟,遲疑著說道:“如果醫生說沒有問題的話。”
邁克爾笑道:“我馬上問問他。”
醫生能說什麼?男人彬彬有禮,態度謙卑和善,又給出了不容拒絕的理由。
答案顯而易見。
切法盧是西西裡北麵的海濱小城,從巴勒莫出發,驅車一小時即可抵達。
而艾波洛尼亞的目的地——新天堂電影院位於切法盧城邊一個名為吉安加小鎮的廣場,抵達切法盧後,還需要再開二十分鐘的車。
整個小鎮呈現出古老的灰色。深灰色的、由不規則鵝卵石砌成的路麵,淺灰色的、白石灰塗層斑駁的樓房,偶爾幾幢塗刷成藍色、綠色等色彩的房屋,也瞬間淹沒在這灰色的海洋。
海藍的公交車是這灰海裡的唯一亮色,艾波借來的香檳色小轎車緊隨其後,仿佛跟隨在破冰船後的小漁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