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絲如血的光線消失,城市浸入密不透風的黑暗。
卡羅瑞澤興奮地回到房間,穿著花哨的綢襯衫,嘴裡小聲哼歌。他今天在樓下的賭場大贏特贏,前所未有的好運氣,氣得那些意大利人要揍他,不過被保鏢攔了下來,本賭咒發誓出了賭場要給他好看,但一聽是克羅切的貴客、來自紐約柯裡昂家族,仿佛蝸牛般縮進殼裡,將所有罵人的話給吃了回去。
這就是權勢帶來的好處,瑞澤想,他一定要好好巴結這些黑手黨的老大,遲早有一天,他也能成為這樣的人。
他關上門,剛摘下帽子掛到衣帽架說,突然之間,出於早年底層生活的、屬於小市民的警覺,瑞澤停下哼唱,看向窗邊的座椅。
那是一張高背沙發椅,全包真皮坐墊,斜對著窗,裡麵坐著一個人。城市零星的燈亮起,細碎如裂罅裡透出的微光,森森投射到他的身上,照出一層死寂的、灰色的光。
“邁克爾?”瑞澤試探性地問,不妙的寒意自脊柱躥起,“你怎麼來了?”
邁克爾轉過頭來,沒有說話,臉完全沉在黑暗裡,如教堂頂端石像鬼投下的可怖陰影。
瑞澤壓抑著不寒而栗的恐懼,努力語氣輕鬆地說道:“這光線也太暗了,你想什麼那麼出神呢?竟然忘開燈。”
啪地一聲,燈光亮起,屋內亮亮堂堂。桌前是一本相冊,邁克爾手裡把玩一柄左輪手木倉。
看清這一切,瑞澤感到全身癱軟,四肢像麵條般提不起勁兒。但他覺得還有轉圜的餘地,忍住喉間生吞死魚般的嘔吐感,輕鬆地說:“這本相冊是爸爸特意叮囑我帶來的,他想讓艾波洛妮亞了解我們家。”
某個名字的出現,仿佛鬆開了擰緊的發條,邁克爾終於發話了,聲音很平淡:“我妹妹選擇你成為她的丈夫,這是一個錯誤的決定。她全心全意地愛你,可你呢,隻盯著她口袋裡的錢。”
“婚禮第二天,她眼圈烏青。桑尼聽了爸爸的勸告,才沒有教訓你。”邁克爾不緊不慢地說,“結果,他的仁慈並沒有讓你悔改,你反而在康妮懷孕期間和西堡鎮的情婦亂搞,被發現後又毆打了她一頓。”
瑞澤從驚恐中逐漸恢複過來,見說的是這件事,他鬆了一口氣的同時,又忿忿道:“桑尼也找情婦,還是康妮的伴娘呢!再說,我打康妮是我們夫妻之間的事,爸爸都不來管我們,你和桑尼有什麼資格?”
邁克爾笑了一下,但這笑並非出自本心,在黃色頂光映照下,有種皮膚和骨骼分離的不真實感。他說:“我確實沒有資格因為你毆打康妮殺你,但我可以用處決叛徒的名義。”
四英寸的左輪手木倉在他手裡晃動,銀色木倉身反射燈光,竟有種似玉的油潤感。
卡羅·瑞澤被那漫不經心移動的槍口、輕描淡寫的語調弄得心神大亂,快速向門邊跑去,發現房門緊鎖,他用力地擰動把手,又大力錘門。發覺這一切都是無用功、外麵沒有任何反應後,他走回桌前,顛三倒四地說起話來:“我是清白無辜的,我以未出世的孩子發誓,我是清白無辜的,邁克爾。康妮非常愛我,我也愛她,求求你,彆給我安這個罪名,彆殺我。”
對於瑞澤是叛徒這件事,答案毋庸置疑。這種相冊是專門定製的,每張照片像畫框一樣精心裱起來,瑞澤替換了幾張帶有凱的照片,但白色邊框大小固定,他為了不留白,將照片順序打亂,又剪裁了幾張。其中有一張是他中學時候的照片,邁克爾一眼看出尺寸發生了變化。但他對瑞澤身後之人還沒有把握,必須要讓他自己坦白。
金發的男人已經跪倒在地,哭得涕淚橫流,邁克爾波瀾不驚地說:“你最好還是老老實實交代,是誰讓你玩這個小把戲。另外,我勸你不要寄希望於克羅切,你在他眼裡,你和街頭的流浪漢沒有區彆。”
他握著木質木倉柄,冷冰冰地想,如果瑞澤不願意說,他不介意讓那這個蠢貨永遠閉嘴。
胸中那團憤怒的冷焰狂亂跳動,時時刻刻,焦躁、癲狂正不斷蠶食他的靈魂。他亟需一個發泄口。
殺戮似乎是個不錯的主意。邁克爾從靠背椅上站起來,繞過桌子,一步一步向瑞澤走去。古希臘以生命祭祀神靈,西西裡島上四處是神廟舊址,他應該遵循這文化遺贈。眼前這位破壞他和她感情的人是最好的祭品。他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鮮血染濕花襯衫,那騙得他傻妹妹一心一意的蠢臉永遠暫停在死亡的戰栗中。
陰影搖曳,像是感知到了某種無法言明的危險,瑞澤整個人劇烈地顫抖起來,冷汗一層一層地打濕綢緞襯衫,他想要逃、想要大叫著衝出去,但理智痛苦地勒住手腳。他清楚隻要他一動,邁克爾手裡那把無需上膛的手槍,頃刻間便能帶走他的性命。
“是巴西尼!”
就在邁克爾失去耐心,決定扣動扳機的前一秒,瑞澤失控般喊了出來。
舉槍的手一頓,邁克爾走到跪著的男人身前,未拿木倉的左手摸上他的腦袋,輕輕說:“好,很好,好孩子。”
又過了幾天,邁克爾把忒西奧叫去公寓。
淺黃的窗簾全部束起,陽光無所阻擋地射入室內,打在白綠交錯的菱形地磚上,恰巧反射到門邊,照得入戶的人睜不開眼。
兩人在餐桌旁坐下,邁克爾給這位父親倚重的大將倒了一杯苦艾酒。而後用一種鄭重而尊敬的語氣說:“忒西奧,你是我父親的左膀右臂,你和克萊門紮同我父親一道打下了紐約的家業,父親授予你在布魯克林單獨行動的權利。你比他更聰明謹慎,沒有那麼鋒芒畢露。你是守成型的將領,是我們家的基石。”
忒西奧握著玻璃杯,用一種驚異的眼神看著維多的小兒子,仿佛在見證某種傳奇的誕生。他沒有接話。
邁克爾繼續說:“所以,我不明白,為什麼在如此關鍵的時刻,父親會將你派來西西裡。”
“邁克,”忒西奧像小時候一樣親昵地稱呼他,“你父親和我都老了。這次他中了塔塔利安的暗算,桑尼的表現沒有讓他滿意。”
邁克爾麵無表情地說:“桑尼隻是需要時間。”
“要來一根嗎?”忒西奧從口袋裡掏出香煙,得到拒絕的答複後,他自己點燃,叼在嘴邊,“是啊,時間。所以,你父親將我派來了西西裡,麻痹敵人,讓他們放鬆警惕。同時,再和西西裡的朋友談談生意。”
邁克爾肯定地說:“你知道瑞澤動了手腳。”
“當然。”忒西奧笑起來,“你和桑尼決定把他派來西西裡後,你爸爸把他叫到家裡住了一段時間,講一些老家的禮儀、風土人情,讓他彆丟臉。期間,塔塔利亞的人和他接觸過,有一次還打電話到了家裡。他們都不知道老頭子在電話局有人,每周都會拉一次電話單。塔塔利安的手段不過如此。”
瞅見年輕人臉色變得極其糟糕,陰雲密布,忒西奧看出什麼,笑道:“不過是一個女人。如果她真的愛你、忠誠於你,不會在意這些細枝末節。”
仿佛吃下了一塊壓縮餅乾,喉嚨乾澀又沒有水,隻能拚命往下咽。邁克爾沉默了半晌,反倒接著之前的話題說:“不是塔塔利安,是巴西尼。”
忒西奧臉上輕鬆的笑消失了。
邁克爾把玩著杯子,裡麵是純粹的冰水,們。不止戒煙,他還戒酒了。玻璃杯表麵凝著一圈水珠,將他的手染濕。
他轉頭看了眼忒西奧,將這幾天打聽到的消息串聯起來,告訴他:“是瑞澤交代的。他們在錫拉庫薩有一間製毒工廠,索洛佐被我乾掉後,他的弟弟在兩周前對我”
邁克爾頓了一下,到底還是沒有在長輩麵前說出女孩的名字,“進行了攻擊,我原以為這是出於他本人為血親報仇的意向。但最近,西西裡的朋友告訴我,克羅切默許該工廠的存在,因為有美國人為這個工廠做保。而那個美國人,正是巴西尼。”
巴西尼想要農用機器的專利,因而那天一開始追兵們並沒有開火,反而采取攔截的態度。如果不是艾波洛妮亞利落地將他們乾掉,他很有可能淪為巴西尼威脅父親的工具,草草丟掉性命。
艾波洛妮亞…邁克爾不自覺地在內心咀嚼這個名字,他的欲望之火、他的靈魂之光,她注定是他的。他的美國意大利裔妻子。
邁克爾閉了閉眼,仰頭將冰水一飲而儘,說道:“來吧,忒西奧,讓我們從根源解決問題。”
“你想怎麼做?”忒西奧依稀從他的身上看到了維多年輕時候的影子,沉著冷靜地問。
“重點是克羅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