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晚間,日頭總是消失得格外快。
艾波洛尼亞額頭抵在火車的玻璃窗,注視著天空從碧藍轉為火紅的短暫瞬間,寒鴉掠過一望無際的平原,成群地化作亮麗天幕中的幾個黑點。
她用手擦拭車窗的水汽,手指無意識地在上麵畫著一道道豎線和橫線,如同布匹的經緯線,越織越密,直到水霧消失殆儘。
身旁,邁克爾後腦勺枕在座椅靠背,臉龐微微側轉,眼睛半張半闔,始終將她保持在視野的中心。
金紅的日光消弭,隨後一縷亮光潛入藍紫色的天際線,景色陷入混沌難辨的暗夜裡,偶爾飛馳而過一兩盞如流星般聊勝於無的路燈。
艾波收回視線,看向黑色西裝的男人,說道:“明天我去問問房東,看他有沒有把比安奇的公寓轉租出去,如果被租出去了,可能要麻煩你先在我公寓將就究幾天。”
比安奇的交換項目隻有一個學期,艾波身體尚未完全恢複,他想要繼續照顧她,申請順延一個學期,被她拒絕了。傷口已經結痂,艾波覺得自己的身體已經恢複,和那些不擅運動貴族小姐一樣。沒有必要為了她改變計劃。
邁克爾沒有反對,夜色穿透車窗浸沒他的眼,呈現出無法言明又理所當然的濃重深沉。他沉默了片刻,問道:“你餓了嗎?我去買餐車買些三明治?”
這裡是普通車廂,有回羅馬的底層公務員、有去那不勒斯做生意的小商人、有前往梵蒂岡述職的教士,還有走親戚的農民和工人,零星分布在幾排座位裡,互不打擾。
斜前方的一家四口,女主人正分發奶酪和橄欖餡的麵包,大兒子狼吞虎咽仿佛這是全世界最美味的東西,讓艾波不自覺地分泌口水。確實餓了。衝他笑了一下,“香腸或者火腿三明治都行,謝謝。”
她說話時,每個字的最後幾個音節聽起來像唱歌,帶著輕快的節律,他總是無法抵抗的。
男人點點頭,從座位上站起來,卻沒有直接離開,反倒伸手在架子上打開自己的行李箱,從裡麵取出一件羊絨大衣,輕輕搭在自己的座位。
“要是冷的話,你可以披上。”他停頓了一下,彆開眼補充道,“全新的,我沒有穿過。”
艾波靜默不語,看著男人撂下這一句話,像是身後有什麼地獄爬上來的餓鬼般,逃也似的向前一節車廂的餐車走去,生怕她拒絕。
她望向窗外,影影綽綽的山巒起伏之上,夜空中布滿星辰。
哪怕是意大利的火車的餐車,食物依然乏善可陳,邁克爾各買了一個香腸三明治和火腿三明治,在結賬時,他瞥見服務員身後陳列櫃裡排列整齊的棕色飲料,目光停留在瓶身那白色的連體字。
“再給我兩瓶可樂。”
服務員說出金額,邁克爾取出錢包,從裡麵數出一遝裡拉放在櫃台上。
三明治由牛皮紙包裹,可樂瓶子還沒有開蓋,他用手同時握住這四樣東西,小心翼翼地拿起,對服務員說道:“不用找了,剩下的當做小費。”
再次回到車廂,隔著一排排座位和稀稀拉拉的乘客,邁克爾看見他的小妻子已經沉沉睡去,縮在他寬大羊絨大衣裡的她,像是羔羊般稚嫩,嚴肅的小臉此刻終於顯露出符合年齡的嬌憨。
他輕手輕腳地在她身旁坐下,清甜的氣息悄無聲息地圍繞。將食物放到腳邊,他近乎貪婪地望著她的睡顏。
“親愛的乘客們,列車即將抵達墨西拿港口,請各位準備好行李,下車更換輪渡。”
列車長標準的意大利語快速從喇叭傳出,艾波洛妮亞緩緩睜開眼。列車已經駛入一處站台,月台邊高高吊起的幾盞路燈照入車廂,亮得刺目。
她掀開蓋在身上的羊絨大衣,淺淺地伸了一個懶腰,從座椅上站起來。
邁克爾一手提著一隻行李箱,“外麵可能有些冷,還是把衣服穿上吧。”
艾波洛妮亞歪頭看了他幾秒鐘,給麵子地拎著衣領,將大衣披在雙肩。
玻璃窗反射倒影,寬大的黑色雙排扣羊絨大衣將她從脖頸到小腿中段罩住,非但沒有顯得嬌小,反而因硬朗的廓形,為她平添成熟、乾練。
登上輪船時,發生了一個小插曲。
乘務長站在甲板入口處統計乘客身份信息。
問到艾波,她回答:“艾波洛妮亞維太裡。去羅馬。”
乘務長從車票上抬起眼皮,看看披著一身男式大衣的少女,又瞧瞧她身後手拎兩個行李箱的男人,問:“那他是誰?”
邁克爾上前一步,自報家門:“邁克爾柯裡昂。我是她的丈夫。”
乘務長打量他們,毫無疑問,這是一對私奔的小情侶,他猶豫是否要將兩人扣留下來,他的女兒也差不多年紀,難以想象特蕾莎和壞男孩私奔他得多生氣。
艾波洛尼亞明白症結所在,懇請地解釋:”先生,巴勒莫的紅衣主教為我們主持了婚禮,就在今天上午。您下趟班車遇到巴勒莫大教堂的教士可以問問。“
乘務長繼續用懷疑的眼神看著他們。
長長的隊伍,末尾的人看不清前頭的情況,揮舞手臂詢問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隊伍沒有移動,前頭的人一麵伸長脖子觀察情況,一麵向後傳遞消息。
”先生,這位真的是我的妻子,”邁克爾說道,“她隻不過還沒有適應新身份,而我的嶽父也極愛她,想讓她快樂、暢快地生活。因而她暫時沒有冠上我的姓氏。如果您還是不信的話,我們有相關文件證明。”
乘務長看向說話的人。男人說話果斷有力、氣勢非凡,條理分明,以及看向女孩飽含情誼的眼神,給他留下極為深刻的印象。他再次打量二人,沒有要求察看文件,僅揮揮手,示意乘務員放行。
海風輕言絮語,拍打玻璃窗。
兩人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剛一落座,邁克爾便立刻解釋:“我沒有逼迫你使用我姓氏的意思。”生怕她不開心。
“我明白,你隻是為了解圍。”艾波用一種柔和如絮的語氣說道,“謝謝你的支持。”
迷人的大眼睛真誠地凝視他,將他卑劣的想法照得無處遁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