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意大利最繁忙的火車站前的t形路口,無軌電車、小轎車、摩托車組成的車流,交替流淌。
天光明亮,車流交彙處的街口,路燈如一株莖杆彎曲的高大植株,墜有玉蘭花苞似的燈盞。灰白色的街道停有一輛鮮豔的菲亞特1100,擦得閃亮閃亮的酒紅色車漆在陽光裡呈現炫目的光澤。
剔透無雲的天氣,風總是有些大。
轎車前麵站著一位鴨嘴帽的男孩,風衣領口高高豎起,雙手插進口袋,未被領口擋住的上半張臉,視線緊盯著從火車站出來的旅客。
斯特凡諾曼奇尼今年二十歲,中等個子,卷發,身材細瘦,相貌算得上英俊。
他是羅馬本地人,父親是普通的修鞋匠,在他一歲多時醉酒被汽車撞死,而母親隻是個普通婦女,憑借不俗的長相迅速改嫁手表商人。平心而論,繼父對他不錯,給吃給穿,哪怕在最艱難的配給製時期,也沒讓他餓過肚子。但更多的關照便沒有了,繼父視他為活在家裡、不得不喂養的狗。而他呢,因為缺少男性長輩的管教,活得不怎麼規矩,卷入幾起小型鬥爭後,順勢離開家,成為了一個無業流民、小流氓。
大約三個月前的某夜,他和同伴普羅蒂諾——一個和他差不多出身的壞小子——夜間遊蕩、希望從酒鬼或是流浪漢身上摸點錢時,遇到了那個漂亮得可怕、可怕得漂亮的女孩。
他們真沒想到女孩會開槍,且槍法如此利落。畢竟在他們貧乏的認知裡,女人遇到危險除了哭就會尖叫。她一定是裝出來的鎮定。
槍響之後,他和普羅蒂諾疼得在地上嗷嗷亂叫,眼淚鼻涕一把一把地流出,抱著大腿的手滿是又濕又熱的液體。疼得站不起來。就在他覺得這輩子要完了、要變成一匹醜陋的跛腳馬時,那個女孩騎著自行車返回,銀色的自行車泛著月光的銀。她丟下兩張大麵額裡拉的裡拉,又一言不發地離開。
聖母瑪利亞呀,紙幣上卡拉瓦喬瘦猴似的臉龐輕飄飄地落下,那一刻,曼奇尼在這位早已作古的畫家的黑眼珠裡,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情緒。像是對強者本能的敬畏,又像是對她返回時漠然動作後所代表的溫柔意味的貪戀。也許單純對她的闊綽產生了好奇和貪欲。
無論如何,他和普羅蒂諾決心為她效勞。
“嘿,斯蒂凡諾。怎麼不在車裡坐?維太裡小姐還沒有來嗎?”
尼古拉普羅蒂諾——另一位被艾波打穿大腿的倒黴蛋——氣喘籲籲地跑來,他剛剛去買今日的報紙。艾波洛妮亞不在羅馬的這段時間,比安奇專門撥了一筆錢,讓他們收集報紙。
曼奇尼聳聳肩:“我也不知道列車總是會晚點。”至於為什麼不坐在車裡,當然是不想錯過了她。
普羅蒂諾靠著車身,將報紙夾在腋下,雙手插兜問道:“比安奇這學期不會來,你說會是誰陪她來?”
“我不知道。”曼奇尼說,“這些西西裡人一個比一個厲害,都不是好惹的。我覺得他們都像薩爾瓦多吉裡安諾一樣。”
他這話讓同伴樂起來,像是聽到了個笑話。
普羅蒂諾笑得肩膀抖動:“你能想象嗎?那場景…要是每個西西裡人都是吉裡安諾,媽媽咪呀,我們能乾翻德國佬和法國佬吧哈哈哈哈”
曼奇尼不得不拍拍他的脊背,因為他已經笑彎了要。
等笑完,普羅蒂諾揩去眼角淚水,安慰憂心忡忡的同伴:“我們做好手頭的事、聽從維太裡小姐的安排就好。她什麼都已經想好了,連鴿子翅膀上的羽毛什麼時候掉都知道。沒有她解決不了的問題。”
他當然清楚曼奇尼在擔心什麼。萬一來一位難相處的西西裡人,吹毛求疵或是自大傲慢,他們還不如乾回老本行。但他相信維太裡小姐的安排。
普羅蒂諾對她近乎盲目地崇拜。
艾波洛妮亞維太裡是司法部長家的座上賓,教皇在梵蒂岡的宮殿接見她,她在奢華恢宏的羅馬大酒店招待同學,大多數人的父親是議會成員。
總而言之,在普羅蒂諾的眼裡,她人脈廣闊,沒有解決不了的事。
“確實。她無所不能。”
曼奇尼望著眼前的中央車站。
八十多年前完工的火車站大氣簡約,充滿了新古典主義的美。它像是一頂巨大的三角形帳篷,棚頂由錯綜複雜的鋼筋和晶瑩剔透的玻璃組成,正麵三角形切麵最上方懸掛著去年一月剛通過的新國徽——一顆鑲嵌在齒輪上的五角星,左右兩側裝飾月桂葉和橡樹葉。三角形剖的正中央是一條水泥製成的寬廣屋簷。
他們的眼睛聚焦在這屋簷之下,數著出現的人。
此刻,被兩人視作超人的艾波洛妮亞正捧著書漫不經心地跨過火車和月台的那道空隙,頭頂的陽光照下,眼前的書頁一瞬間白得刺眼,猛一閃神,差點一腳踩空。
所幸有人的視線像是一條無形的繩索,一端牢牢地鎖在她的身上,才沒有讓她崴到腳,避免她在新學期成為拄著拐杖的瘸腿人士。
手拎行李箱的男人走在她前麵,踩上月台的水泥地麵,下意識回頭找妻子。
當她邁出那虛空的一腳時,邁克爾幾乎是瞬間地、箭步回到她麵前,尚且拎著行李箱的右手、拇指食指中指鬆開提把,飛快扶住她。
艾波還沒感到踏空的恐懼,就已經被扶住,她抬起臉,發覺對方麵無表情,嘴唇幾乎抿成一條直線,像在生氣的樣子。她終於有了些心虛,合攏書本,乖乖跟在他的身後,走出月台,步入車站大廳。
四周熙熙攘攘,來自意大利各處的方言俚語混合著標準意大利語回蕩在耳邊,時不時地出現一兩句法語、德語。
各色腦袋的上方,車站大廳的細廊柱如冷杉林矗立,空氣微涼的質感衝入鼻腔,忽然之間,涼風穿透腦海,似乎新的一頁在這清晨開啟。
“邁克爾。”
艾波輕輕喊了一聲,聲音很輕,在嘈雜的環境裡像是在波濤洶湧的大河裡丟入一枚小石子濺起的水花般不起眼。
男人卻停下前行的腳步。
艾波來到他身側,抻著脖子瞧他。
仍像尊不說話的大理石,那雙黑色的眼眸,正冷冷地回望她。
“我餓了。”她乾巴巴的說。
天光穿過玻璃灑落,肆無忌憚地照在她的小臉上,充滿了少女的柔嫩和嬌媚,而那幾個普通的音節經由她的嘴說出,仿佛一縷微風送到心底深處,耳朵嗡嗡作響,所有的怒氣倏忽煙消雲散。
他無奈地說:“想吃什麼?”